嫡策-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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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贵妃还在说话。
“您说皇后娘娘看见我坐在凤仪殿案首上;她会说些什么?大概还会昂起她的头;说些无边无际…”
女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地爬满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虫从穴口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爬到人的耳朵里;口鼻里;眼睛里;再顺着发囊与指甲缝爬进血液与皮肉中。
周衡越发听不清了;眼前已没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点点。
迷蒙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说话;和着王氏令人绝望的声音;他艰难地鼓起精神去听;却只能在只言片语抓到细枝末节。
“阿礼对不住您;阿礼…孩子…对不起…”
这是方礼语带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对他膝下无嫡子满怀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礼啊。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让人将药汤放在你的碗里;亦是我弹压下太医院不许他们将真相告诉你;是我啊…是我剥夺了你做母亲的权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白光与色彩在雾蒙蒙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尽。
他好像又在做梦。
可这个梦没有将他靥住——甚至;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缕曙光。
他的阿礼。
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裳;上身规规矩矩地挺得笔直坐在婚床的正中;可脚却藏在大红裙裾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
他原以为这又是一个无趣端庄的世家女子——她确实也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长女;父亲是名震西北的老将;哥哥是初出茅庐的新秀;家世渊源且位高权重;这是先皇在禁止他与母妃顾氏见面之后;为他做下的第二个极为精准且正确的决定。
少年的情愫总是来得没头没脑。
他连盖头都尚未掀开;却只因为方礼在婚床上坐久了坐烦了。百无聊赖之中椅的那双腿;便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妻子怀抱了无限的好感。
可惜;她却未曾辜负过他的好感。
她为他执掌太和宫;雷厉风行地发落在六司中一向虚与委蛇的内侍、嬷嬷;她为他红袖添香。夜来执灯其旁。她为他亲手缝补衣物再为他手脚麻利地穿上…
她将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职责又连带着情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让她直面已为顾太后的折磨与针锋相对;让她独身面对宫中居心叵测的那些内侍仆从。让她孤独直面旁人对她的猜忌与怀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却从小便是天之娇女;贵女娇女世家女;这三样;我在这宫中这么几十年可算是看够本儿了;没一个是好玩意儿;嘴上敬着你重着你;论你爬到再显赫的位子;人家心里头该踹你还得踹。该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这种脸上贤淑一片;背地里却看你不起的人了。”
顾太后如是说;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礼;可心里呢?
方礼的世家女气息太浓烈了;几乎在一瞬之间。就让顾氏回忆起了让先皇情根深种的那位元后;一样的世家女;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的贤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顾氏便心口一惊;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气儿来。
顾太后怕他掌不住阿礼;何尝没有更怕她掌不住这个儿媳妇儿。
挫其锋芒;立下马威。
接踵而至的刁难与责备;一个接一个送过来的美人儿;还有大庭广众之下旁敲侧击的讥嘲与挑衅;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敌;这一对更不例外;世间所有婆母刁难儿媳的招数;顾太后都用了;甚至青出蓝而胜于蓝。
他以为阿礼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强势;他甚至怕阿礼会与顾太后出现正面冲突;甚至他私心里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绪与心态。
在阿礼面前;他是仰望着的;仰望着她卓尔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统的家世;磊落坦荡的作风;好像他畏畏缩缩地蜷在墙角;在仰望着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论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导;论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么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须出错;必须让他看到每个人都是残缺的;人无完人;月有残缺;凭什么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黑暗的梦靥中;凭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永远无法摆脱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这两个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负过他的触动与期望。
定厩动荡一年之后;终究平复下来;京中的勋贵再想夺权;手中无兵马支持又如何能够行险招出杀招呢?
皇权稳固之后;他终究不用像无头苍蝇那般四处乱窜了。
再看阿礼;便会想起散落在平西关内的那群打着方家军旗号骁勇善战的铁骑;如果阿礼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那时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为了得到太和宫不惜下手将太子送下黄泉;他只是未雨绸缪而已;他没有亲手将他的骨血杀死;这不算杀人;这不算沾血;对不对…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压;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带着腥味儿的液体直冲冲地往里灌;周衡猛地弹起身来;连声重咳数下;脑后有一股子充盈着寒意的凉气直冲而上;浑身上下不由得不间断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约是要死了吧。
昌贵妃王氏目带怜悯地看向他;周衡却突然静了下来;紧紧阖上眼;嘴唇嗫嚅;像是有话要说。
王氏心下一叹;佝腰过去;轻声说;“你说吧;死者为大;你的遗言我一定牢牢记下来。”
周衡面色铁青;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肉还在发抖;嘴唇张开又闭上;再张口又阖上;如此反复之后;终究极为艰难地开口出言。
“我…我…对不起…阿礼…”
阿礼未曾辜负他的好意与期望。
可他却负了她。
老人眼角含泪;可惜沟壑纵横;泪水被拘在了极为深重的纹路中;再难前行。
终于扯平了;以阴阳相隔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已然改朝换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阳铲;手拿定罗盘勾勾搭搭地过了厩东郊;领头的如是说;“今儿个咱们爷们儿来盗前朝的古物件儿…这地儿风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将相的老坟头c东西多着呢!”
定穴、挖道、挖盗洞;过图层;再一把撩开金丝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声;“怎么两个玉枕;一具尸骨啊!莫不是那具尸体成了粽子!”
领头一把敲在那人头上;“呸!粽子个脑袋!你见过粽子诈尸起来还会将自个儿衣裳叠好的啊!”
那人低头再一看;好家伙;那具完整白骨的旁边;有一摞叠得规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岁已久;布匹已经化了灰;可仍旧还留有镶着斓边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个雏形来。
“还是件儿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间有只玉壶;品相还不错来着!”
领头将洛阳铲往后背一背;戴上手套避过玉壶;伸手将那只空出来的玉枕上的灰轻轻拂开;目光一歪;便看见了玉枕的侧面。
侧面正好雕着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
锁清秋
我叫周繁,繁复的繁。
父亲喜欢叫我阿繁,母亲不让他这样叫,说是“好好一个姑娘,阿繁阿繁的叫,总觉得要被叫成一个四肢健壮的小郎君”,父亲听了好像更高兴了,当着母亲不敢再唤,可他常常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通常都背着母亲偷偷摸摸地叫唤我,“啧啧啧啧,阿繁阿繁,啧啧啧,这边,往这边来。”
父亲的态度还是很亲切的,可我却总觉得他像是在叫阿舒哥哥的那几条大犬。
我娘安抚我说是因为秋天生的,所以繁花似锦。
我很郁闷,我觉得她分明在敷衍着骗我。
这名儿,明明是威名赫赫坐在仪元殿上那只小六叔给亲自取的,是繁芜兴盛的意思,听奶嬷嬷说我将将生下来,还没过两个时辰,宫里头皇帝御笔钦赐的“繁”字儿就送进了豫王府里头了,这宫里头的赐名一下来,整个豫王府从上到下全都长长地舒了口大气儿。
至于为什么长舒一口大气儿,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倒也想明了了,这生在皇家里头吃穿不愁,怕就怕站错队,得罪错人——我是隆化元年出生的,正值新皇即位不足半载,正好避开了“戊戌之变”,六叔与那起子乱臣贼子斗得不可开交的辰光,听人说那时候六叔可没少吃苦头,险些将一条命都丢在了江南,我虽没亲眼瞧见过,可以讹传讹中倒也听出了些道道。
那起子乱臣贼子要挥着大旗遮羞才算名正言顺,可谁是大旗?
就是我那明媚而忧伤的亲爹。
这层恩怨在里头,纵算是我爹算盘都拨弄不明白,可在旁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正赶上新帝登基蹦出来,顺道就拿我测一测皇帝要不要拿自个儿素来敬重的二哥开刀,哪晓得我那小六叔非但没拿刀,反而连带着赏赐和恩遇流水样送进豫王府里来。
奶嬷嬷大约是想表达皇恩浩荡。每回一过生辰,我在拿着小勺小口小口地吃长寿面,奶嬷嬷就在身旁吭吭哧哧地都掐嗓作势。提起身板跟唱戏似的,朗声念上一遍。每年当以“。。。遥想当年,宫里头出来的圣旨途经双福大街,再过东郊,白马打头,双马并行,骑在马上的是仪元殿第一人李公公,手拿红缨。。。”开头。
再以“我的大姑娘诶。您命里可贵重得很呐,足足有六斤重,哪个不长眼的敢轻瞧您,皇上念着赐名的情分也不能轻饶了去!”声量陡然提高。直接进入激昂的高潮部分。
最后以“就算您没哥哥也没幼弟,可您底气足足的,谁都不用怵!咱定京城可不是乡间篱笆的地儿——还得靠谁家儿子多论英雄!”一锤定音地安抚结尾。
乳嬷嬷是经年的老嬷嬷了,是母亲的娘家信中侯府一早就送过来的,服侍了外祖母再服侍娘。最后是我落到了她老人家手里头,嬷嬷看事看人都透彻,话糙理不糙,在正苑的仆从底下属于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都敢说村妇清贫乐全文阅读。可偏偏三两句里半字儿不提我那明媚忧伤的阿爹。
我亦忧郁——奶嬷嬷好像对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和防备,倒也不是仆大盖主,只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你这个坏人,离俺们正苑远一点”的不认同感与避之不及。
我没敢往娘那处捅,私下里问过嬷嬷。
嬷嬷怔一怔之后,摸摸我的头,笑着敷衍我,“姐儿多心了。”转过头却被我偷偷听见奶嬷嬷告诉娘,“谁都有荒唐的时候,只是咱们家王爷犯得有些长。好歹人如今不犯了,到底是姐儿的亲爹,实在没必要再提那些糟人心的前尘旧事不是?”
什么前尘旧事!
什么旧事!
我好奇心重得很,堵心堵得十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心心念念的全是嬷嬷口中神神秘秘的“前尘旧事”,娘常说我是随了爹,既是随了爹,那就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顶着一双乌青吧黑的眼圈问到娘跟前去。
娘笑得平和极了,将话三拐四不拐地就拐到了平西侯家照哥儿不认真背书被他爹抽得嗷嗷叫的话题上。
当我带着知晓八卦的隐秘笑容推门而出,却猛然发现话题好像是被带偏了。
所以说可能我与爹两个人的心智加在一起都拼不过娘,我大约稍稍胜过爹——至少我觉察出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我过问了,嬷嬷态度好像好了许多,其实爹对娘亲正苑里头的或人或事或物好像都带着无限的宽容,更何况是对娘一向很信重的老嬷嬷。
故而往前无论奶嬷嬷如何翻白眼、耷拉眉、撇嘴角,爹都没有任何异样。
说实在话,我私心觉得爹压根就没瞅出来嬷嬷待他不一样。
他倒是能一口品鉴出十五年的花雕酒和十四年半的有无不同,也能一眼看出这大红灯笼是澄心堂纸糊的呢还是桃花纸,可看人看事上却远没有娘清楚明白,所以我们家要换哪匹砖,要撬哪匹瓦,全都是我娘说了算。
就拿提早册郡主这回事来说,宗室女本是大婚的时候再册封号,大概又是为显皇恩浩荡,我将过十岁,皇帝御笔亲批就下来了,我倒成了大周朝头一位册郡主旨意上盖的是皇帝正儿八经印章的小娘子。
爹与嬷嬷千感万念的全是皇帝,只有娘告诉我,“。。。皇上又不是先帝,眼里头装得下内宅——这是皇后娘娘在与你做颜面,下回见着皇后娘娘亲亲热热地叫六婶去。”
我自然满口应下,等进宫见着皇后娘娘了,先同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后头的阿舒挤眉弄眼后,再老老实实地给皇后行了个大礼,照娘的交代,没叫皇后娘娘,亲亲热热唤了声,“阿繁谢谢六婶婶。”
也没说谢什么,贺皇后却对着娘笑起来。“阿繁的机灵劲儿倒是随你。”
娘很婉和地看了我一眼,“她性子随她爹,有福气。”
贺皇后笑得很。“像二哥是有福气,什么事儿都压不了心。活得才算欢喜。。。”
后头的话我都没听全了,因为阿舒一手拖着我,一手牵着踉踉跄跄才学会走路的二皇子,去瞅他那尚在襁褓的三皇子。
我倒觉得周家宗室的儿子都被皇后生了,皇帝后宫的儿子全是从贺皇后肚皮里出来的。
嗯。。。
想从别人肚子里出来也有点儿难度,因为后宫里头除了贺皇后压根就没别的女人了农门悍妻TXT下载。
贺皇后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地向外蹦,大有不生个十个八个誓不罢休的劲头。
再反观我们家与四叔家。四叔家孤零零一个独子,我们家更惨,就剩我孤零零一只独苗,好死不死。还是只女独苗儿。
我都有点替我爹惆怅,可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我那拧不清的爹脑子一抽,又给我领回家一个庶母,用来延绵子孙。
用“又”字儿倒不是因为爹曾经领回来过。只是听奶嬷嬷说我以前是有个庶母的,姓石,定京人氏,好像还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定京城里还有姓石的勋贵人家?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我仰脸问嬷嬷。
“因为他们家作,然后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嬷嬷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微不可见地往后一缩。这是嬷嬷标准的“不要给我提她,再提她,信不信我立马去把她坟给刨了”的我在找死表情。
我机智地在嬷嬷跟前打住了话题,可好奇心一上来挡都挡不住,事关爹的我不敢自己活动,可问一问这码子事儿就没多大忌讳了,找来几个仆妇一问,立马就知道全了——安国公府石家在“戊戌之变”中站在了六叔的对立面。
全乎了。
这种争天下打社稷的大事,谁沾着谁完,一点儿情面都不讲,石妃一夜之间不知道哪里去了,有人说被下令击杀了,有人说和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被送到平西关外了,也有人说她自己上吊死了。
无论是哪个说法,反正人是没了。
豫王府后院里头就剩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了。
娘没生儿子,最着急的其实是外祖家,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带着娘求神拜佛,什么名山大川都走遍了,有段时间整个正苑里全是药味儿,嬷嬷奉了药汤进来,我躺在暖炕上困中觉,迷迷糊糊听见娘对嬷嬷说,“这种事讲缘分,强求来的都不长留,我有阿繁一个也就够了,大约是在抵早些年那个孩子的债吧。”
“瞧您说得!您当初要将那件事摊开来告诉王爷,我就说不能不能,您偏偏是一意孤行,果不其然两个人当初哭成一团了吧?不过因祸得福有了阿繁,其实王爷的反应我也没大想到。。。唉。。。你们能当作是互不相欠,一笔勾销,大概就是顶好的结局了。。。”
嬷嬷将药碗搁在木案上,也随娘喝不喝。
我迷迷糊糊听了一耳朵,没听大明白,搂着被子再翻了个身,翻过身后,外厢便再无言语。
我觉得娘是顶好的一个女人,出身好,容貌好,进退行仪好,连对付人也是和和婉婉的架势,她还没出手,爹倒冲到了最前头——有不要命的官宦人家不敢谏言说贺皇后椒房独宠,失德善妒,人家膝下几个儿子,生产值高得不得了。
要想背后嚼舌头的,就把眼神放到了我们家。
没直说我娘,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