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满园by原非西风笑-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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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嗓门很亮,一开口就感觉整间屋子都在抖。
杜仲从桌子后站起来:“姚掌柜。”
这就是球山泥场的一把手?
苏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是个面颊微微浮肿。有些秃顶的男人,他的发迹线特别高,露出一整个油光发亮的脑门,说话和笑时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嘴巴里喷出一股水烟味道。这味道在他直面着你说话的时候尤其明显。
苏铮心中不喜,屏住呼吸和阿吉一同颔首见礼。
姚掌柜从头到脚打量苏铮,完了连连摇头:“杜掌柜你糊涂啊。你没在泥场里干过活,这可不比那些大街上的店铺,客人来了就送送茶水,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把客人的钱变成了你自己的,这里干的可都是力气活,一天干下来。就是年轻小伙子都能起一手的水泡,第二天准歇在床上爬不起来,你把这么一个大姑娘招过来,这不是害她吗?”
姚掌柜满脸的埋怨,好像杜仲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不过杜仲也不是空壳子,他不紧不慢地道:“小苏以前也是做过粗活的。只要不是采矿洗矿炼泥搬运那等重活,她都能应付得了,而且人家姑娘也喜欢到这里来,正好,我又欠着她一个人情,不帮她一把也说不过去啊。”
姚掌柜一愣,似乎没料到杜仲会这么干脆地说出自己给人家开了后门,这开后门嘛,但凡手里有点料的人很少有不干的,但做了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杜仲这么坦白,反倒叫想拿这事做文章的他不好意思再扯着不放了。
他念头一转,又笑了起来,径自走到杜仲离开之后空出来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脸和蔼赞叹地看着苏铮:“没想到还是个本事的姑娘,好吧,我收回之前的话。小苏是吧,既然你自己想来我们泥场,我们当然举手欢迎,是当学徒是吧,杜掌柜定好跟那个师傅了没?”
“姜师傅的学徒小孙年边家里长辈过世,要好些日子不能来,我正准备让小苏先跟着姜师傅做事。”杜仲说。
姚掌柜忙摇头:“那恐怕不行,小孙昨天托人传消息给我,说再过两天就能回来了,我们这每个师傅只能配一个学徒,总不能坏了规矩。”姚掌柜作思考状,猛然道,“诶,汤师傅身边的小赵过了年就没再来了吧,我看就去跟汤师傅好了。”
杜仲笑容有些勉强:“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小苏一个姑娘家跟着那些正当壮年的师傅才是不成体统。”姚掌柜佯作不乐,转头笑着跟苏铮说:“汤师傅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待人又最是和气不过,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就这样,我这就叫他去准备一下。”
说着就起身出去,杜仲沉着脸也跟了出去。
他们走后阿吉往地上呸了一声,恨恨道:“什么事都要插一脚,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自己把亲戚全拉进来怎么不说坏了规矩,把侄女配给田师傅做学徒怎么不说不成体统?看我们掌柜的什么时候把你撵出去!”
苏铮见他一副恨得不行的样子,问:“那个汤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还是大问题。”阿吉大声说,“谁不知道这里的五个师傅里,姜师傅最和善,待谁都好,而那个姓汤的明明都老得掉牙了,一年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却仗着是姚掌柜老爹的朋友,硬要在这里赖着,一天到晚也就是闲逛,做不出东西来就说是学徒有错,不是弄坏了他的坯,就是弄坏了他的工具,动辄打骂,那个小赵为什么不来了,还不是被打骂怕了。别的师傅都是维护自己的学徒,一有机会就给涨工钱,他倒好……”
“嚷嚷什么?”杜仲走进来斥道,他面色不大好看,沉默了一会才对苏铮说,“小苏啊,我刚到这里也没个底气,姜师傅那边是没办法让你去了,汤师傅那里你想去我也不能给你去的,在摊场上和那些莽汉一起干活也不是回事,我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差事不错,就是委屈你了,你要觉得行,就先做着,等过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帮你安排安排。”
苏铮看着地上小山似的不规则矿石,心里叹了口气,一个面色沉暗嘴角下垂的大妈没有感情地说着:“……颜色相近没有明显差色的石头挑出来,这是好的矿石,这些碎的小石头、粉末,还有这样黑色的石子都不要,这些都是坏的,还有这些一头青色一头黑色的,都堆成另一堆,之后会有人来把坏的部分削掉。”
是了,苏铮领到的工作是挑选泥料,这些从矿区挖出来的泥料里有很多杂质,她要做的就是将可用的紫砂泥和普通石头以及砂石等物分开。
据说这还是简单的,因为球山如今只生产紫泥,像生产很多种泥料的矿场,一堆泥料里可能紫泥红泥绿泥都有,那时就要有经验的人一一分类。而且枯燥是枯燥了点,但毕竟室内暖和轻松,就当练基础功吧。
她送走了大妈,搬了张小板凳坐着,拿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头细细观察。
一旦认真工作起来,慢慢就不觉得时间流逝了,苏铮挑完一堆石头,抬头一看,有淡淡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好落到自她脸上,她眯了眯眼,正想享受一下,外面突然大声喧哗起来,好像有很多人在吵闹,苏铮惊了一惊,走出去只见不是泥场上发生的事,反而泥场上很多人都扔下手上的活计往外面奔去。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乖乖地继续工作,还是跟着去凑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惊开!惊开!”有人激动地喊着,“沈大师的作品托在天罡窑记烧,结果刚才出炉一看,烧裂啦!”
惊开?
苏铮歪歪头,看见杜仲带着阿吉往那边赶过去,身高体胖的姚掌柜也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她想了想,也混入人群一起跟了上去。
事发地点离这里好像挺远的,大家转过球山,发现球山那边别人的地盘上更是热闹,大家都往更上游的地方涌过去,苏铮不经意瞧了一眼,发现河上一艘小巧漂亮的金色船只慢慢从外面开进来,一时也没多想。
终于赶到目的地,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好多人,大家喊着“中石陶记余掌柜来了”、“永年姚掌柜来了”、“琅记的管事来了”。每喊一声,看客的圈子就要动一下,分出个缺口让这些人进到里层去。苏铮看准了杜仲他们,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快走两步跟着挤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两派人马对峙着,彼此撸着袖子瞪着红眼,随时要干架的架势,中间地上翻倒着一辆车,摊着一片碎瓦片,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沉默地从其中捡起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二章 惊开与窑变
男子正好是面向苏铮这边蹲着的。
他低着头,一道斜长的刘海遮住了面容,但看见色彩惨淡的两片嘴唇紧紧抿着。
苏铮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两眼,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看向他正捡起的东西。
那是一只紫砂壶的残骸,竹节似的提梁,梅桩般的壶身,细长笔直的嘴,竹叶一样的壶纽。虽然只是擦片,但从那光滑细腻的纹理,柔和沉黯的色泽,逼真巧妙的造型,还是能看出那是一只十分优秀的作品。
苏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十分的优秀。
周围人暗暗惋惜:“果然还是竹节梅桩壶啊,看这残片,是样好作品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沈大师身为十二雅流之一,做出来的东西能不是好东西吗?”
“哎,可惜了,这么一件好东西被烧坏了,这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去,这个时候就你还会想着银子,沈大师怕是要难过死了,是谁说的来着?对一个真正的艺人来说,每一把壶都是他的孩子,唉?这话谁说的来着?”
“蠢死了,除了梅先生还有谁能说出这么有底蕴的话?不过话说回来,沈大师不是有专门为他烧壶的龙窑吗?怎么拿到这里来烧?”
不论旁人说什么,蹲在地上的男子都没有动作,他只是捧着残壶,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想什么,让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觉得很压抑,隐隐中有一种似乎什么将要爆发的感觉。
站在男子身后的一伙人终于先受不了了,为首的一个不阴不阳地道:“姓赵的,是你再三保证一定能把壶完美地烧出来我们才把壶交给你的,现在呢,你们居然把壶烧裂了,你是不是应该像你保证的那样。把脖子拧下来给我们沈大师踢?”
这伙人有男有女,除了喊话和护在外面的大汉,其余四五个人都是相貌衣着不凡,往这里一站好像哪个精英团开进来了,气势很足。
不过与他们对峙的人们也不差,个个是腰粗膀圆的纯汉子,一律穿着黑色的马甲,里面是黄褐色的单衣,头发都是统一的包子髻,全体散发着那种随时都能拉出去打群架的匪类气息。唯有为首的青年一袭长衫一顶高帽,一派斯文气质。
他笑了笑:“烧裂了?怎么赵某得到的消息是窑变?”
喊话的人嗤道:“你当我们都是三岁小孩?分不清惊开和窑变?”
“谁知道呢?”姓赵的青年慢条斯理地道,“车才下来你们一哄而上挤开我们天罡窑记的人拆开匣钵看。接着就大喊惊开,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掀了车子,东西都砸碎了,当然是你们怎么说怎么是了。”
那人咬牙切齿:“你是说我们无中生有?”他抬头看一圈周围的人,“余掌柜。琅管事,姚掌柜,我们知雪堂是什么作风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这件事明明是他们天罡窑记的错,各位可要为我们作证啊。”
姚掌柜和中石陶记的余掌柜都笑着打哈哈,琅记的琅管事却摸着胡须道:“我们几个都是后来才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们都不知情,要说作证也没资格。倒是沈大师,你想必也是第一个看到自己的作品,不知道你是什么看法。”
那知雪堂的人眼角眦了眦,沉声对蹲着的白衣人道:“沈大师……”
他捧着手中竹节梅桩壶的碎片,慢慢站起来。刘海之下的脸庞呈现在阳光之下,竟是十分的年轻英俊。只是面色不正常的苍白坏了那份俊朗,令他整个人显得有些阴郁。
在苏铮看来,就是充满了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
他的眼睛依旧藏在凌乱的刘海下面,没有波动地看了看众人,接着什么都没说,转身便似乎要离开这里。
知雪堂的人脸色有点难看,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子伸手扯住了的衣袖:“时运,你不要太难过了,这只壶毁了我们还能再做下一只。”
沈时运转头看了她一眼,以苏铮的角度恰能见到那忧郁的眼里闪过一丝很悲哀又很冷漠的神色。
苏铮愣了一下,碰碰身边的阿吉:“惊开和窑变有什么不同?”
字面上看起来,一个惊一个变,好像都不是好意思。
阿吉这时才发现苏铮就站在自己身边,他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惊开和窑变啊,其实……”
“惊开和窑变都是陶器业的行内行语,说的都是陶器在烧炼过程中出现了某种变化,区别只在于,惊开特别指烧制的温度过高,或者器体没有完全阴干,使得器体骤然遇冷,激变而开裂。”
阿吉还没说话,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就代他回答了。
听着那琅琅悦耳中带着无法忽视的轻佻不羁的声音,苏铮不知怎么地肩膀抖了一下,心里冒出很不好的预感。
众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从人墙分开的道看去,只见金光闪闪的高大身影从远处徐徐走来,样貌逆光未明,身形却俊逸洒适,行动之间整个人懒散而优雅贵气至于极点。
“秦大家?”
“秦大家!”
“秦大家来了!”
众人纷纷低呼,几乎就是一瞬间,大家统统忘掉了前一秒钟还在关注的焦心的事,一个个都变得激动起来,现场好像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凸透镜,将漫天的阳光都汇聚到了这里,明亮夺目的是那走来的人,热烈的是整个气氛。
苏铮却在人群中默默低下头,心里暗叫一声倒霉。
怎么又碰上了这个人,而且他刚才说的话,不会是专门针对她的疑问吧?
不会吧?自己声音放得很轻,在场这么多人议论纷纷,秦孤阳又离得远,他是怎么听见的。可如果不是这样,人家怎么出场不行,说句“这里好热闹啊”也能令所有人转过去欣赏他的风姿,为何一出口就是名词解释?
苏铮低着头胡乱想着,尽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秦孤阳走近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目光就是放在她身上,那就男人来说过于鲜艳的双唇淡淡地开启,继续说:“至于窑变,大致来说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指火候没掌握好,是器物的颜色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个变化多是不成功的,只会降低作品价值,另一个便是不同颜色的泥料由于温度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和纹理效果,使之更为光彩夺目,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紫砂窑变。”
他十分潇洒地收回两个手指,转头问沈时运:“沈大师,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沈时运抬头看了秦孤阳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份恭敬和忌惮来,顿了顿低头回答道:“秦大家说得不错,严格来说,惊开也属于窑变,不过我们紫砂业上多年来用习惯了,会将惊开单独拿出来说,而提到窑变,大多是指成功的窑变。”
他的声音有一种异样的沙哑,听在人耳朵里就会让人觉得这人很多天没喝过水,实在太虚弱了。而苏铮忍不住想,果然是文艺青年,连声音都沙哑得这么文艺忧郁,一点都不会难听。
不过,她看看秦孤阳,没想到他一个铭壶的也懂制壶的东西,总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认真做事的人。
她刚要收回目光,谁知秦孤阳又转过头来,似剑似柳的斜眉轻挑,似含无限情意的眼睛欲说还休,真真是说不出来的阴柔妩媚。
苏铮一个哆嗦差点又冒出来,强行把它压下去,在心里抖了好几抖才遏制住。她可以肯定了,秦孤阳刚才的名词解释是针对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
秦孤阳看了苏铮一眼,嘴边扬起一个很花哨的弧度,晃花了一众人的眼,他转动着手中碧玉短箫,又扬声:“《稗史汇编》有云:水土所合,非人力之巧所能加,是之谓窑变。《南窑笔记》亦曾道:窑火精华凝结,偶然独钟,天然奇色,光怪可爱,是为窑宝,邈不可得。可见成功的窑变乃鬼斧神工,可遇而不可求,多少令人惊叹的名壶都是大师之作加上这一窑变。
“若真如赵掌柜所说,这竹节梅桩壶发生了窑变,配合上沈大师的手艺,那必然是一个再成功不过的作品,沈大师还要感谢赵掌柜,可如果如知雪堂的人所说,是惊开烧坏了,那就是天罡窑记毁了大师之作,天罡窑记百年名声只怕就此败坏。
“怎么看都不是儿戏啊,秦某正好就在附近,听到消息就赶来看看,一同来的还有萧大师,你们不用管我们,刚才话说到哪里了,继续继续。”
在场几个说得上话的掌柜管事心想,你这一来就是高谈阔论的,什么思路都被你打断了,现在说什么继续,谁能把你干晾着管自己继续?
不过当他们看到秦孤阳身后走来的又矮又瘦生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子,心里又嘀咕开了,十二雅流又来一人,这排场,今天这事不会往大里闹了吧,要不要赶快通知上头的人?
第一百零三章 夜访
苏铮认出这个小老头子正是当日在日月陶坊和秦孤阳一起出场的萧九发。
知雪堂那边的精英状的人物们面色都微微变了,一致向他行礼,唤着“萧大师”,十分尊敬的样子。
萧九发走上来对众人笑笑,心里却直骂:又是这样,只要和秦孤阳一块,准要等到被提到了,别人才会注意到自己,他长得有这么普通吗?
面上却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