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房客 作者:年小初-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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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宝贝低著头勉强憋了一会儿,终於也不行了,霍地站起身,哑著嗓子努力盖过含混的哭腔,闷声道:“我出去走走。”便逃也般地冲进电梯飞快蹿下了楼。
走出医院的大门,不愧是二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风雪,措手不及的陆宝贝一下子就被迎面袭来的大风和劈头盖脸的雪花扑了昏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咳咳……咳咳!”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儿,好不容易适应站稳,陆宝贝一手扶著柱子,一手用力揉了揉被泪水和雪水共同浸泡的眼眶,忍著咸涩的刺痛努力眨了眨,突然身形定住,惊愕地发现,什麽时候,自己的面前竟然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明显收腰塑形的黑色大衣版型极好,遮过膝盖,让男人的身材看起来既修长,又精壮。他没有说话,五官也因为中间茫茫的风雪而看不清明。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发光体,拥有一种令人呼吸骤紧心跳暂停的的夺人气势,不动如山亦能轻易撕裂漆黑的夜色,穿透肆虐的暴雪,照亮周围的一切。
黑暗中溢出一丝恍若蔷薇的香气。
陆宝贝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感觉,还有一点……熟悉的危险。
“好久不见,你怎麽还是那麽傻。”
而当这更加熟悉的,带著邪气的轻笑划破风雪悠扬响起时,陆宝贝脸色大变,身体一下子僵硬。
病房里。
秦绵关门转身,在事业上所向披靡冷酷铁血的女强人,居然有一刹那的脚软。
床上的陆阳,苍白,憔悴,病弱,与不久前那个冷漠强势的男人,相去甚远。
更别提在更久远的记忆中,那个斯文俊逸,清冷如竹的少年。
即便是秦绵这样的外行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这样的。”
久别重逢的问候,带著难以承受的疼痛和嘶哑破碎的颤抖,低低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她的眼神空空的,视线落在陆阳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谁都到不了,也回不去的远方。
许久,她轻轻地问。
“你要……走了吗。”
那样凄凉仓皇的语气,仿佛时光突然倒退回二十年前,那个和今晚一样苍茫肆虐的雪夜,她站在漫天狂乱的大雪里,高高地仰著头,一点一点地憋回眼底马上就要盈然而出的泪光,一脸倔强地问他:
【你要,走了吗。】
秦绵骄傲了一辈子,这已经是她所有能问出的,最放下身段的话。她知道陆阳懂的,在这句听似平静的话背後,隐藏的,是她撕心裂肺的控诉,和绝望无助的质问:
【陆阳,你……不要我了吗。】
那一次陆阳没有说话,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终消失於茫茫风雪深处的模糊背影。但她毕竟还能再见到他。甚至几年前他们意乱情迷春风一夜,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而二十年後,这一次,秦绵知道,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是真的,再也留不住他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差一点膝盖一软真的跪了下来。
如果世间真有神明,她愿意从这一刻起献出她的一切,只为换回这个男人,并不愿和她在一起的余生。
忽然床上的陆阳艰难地抬起手,朝秦绵微微动了动手指。
而那仿佛已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秦绵愣了一下,眼睛几眨,然後才条件反射那般机械地抬起脚一步步走过去。
她走得缓慢而踉跄,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虚虚浮浮,忽忽恍恍。有几步甚至一不留神差点儿跌倒。双腿沈重,痛不可当,每一步,仿佛踩在泥足深陷的沼泽,又像陷进一个摇摇欲碎的梦想。
短短的几步,比刚才在走廊上那长长的一路,还要难走许多倍。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走近他的画面,如今终於实现──却竟是为了分别。
多麽可笑。她走近他爱的男人,竟然,是为了分别。
直到终於来到床边,秦绵全身酸软如被抽丝剥茧一身抽空殆尽,也仿佛,花掉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而她一生所有的力气,勇气,胆气……还有女人最重要的运气,都在那个男人那里。
但他却不要她了。
秦绵低头凝视陆阳的脸。和多年前一样的轮廓五官,清俊疏淡的眉眼,弧线迷人的下颌,高而挺直的鼻梁,还有那看起来总是薄情而吻起来也总是冰凉的嘴唇……只是比之前成熟了些许,深刻了些许,沧桑了些许,也苍老了些许,还……憔悴了好多,好多。
明明什麽都没有改变,却又什麽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时间带来一切也带走一切,让她得到一切,也失去一切。
这一生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改变他们的不是对方,而是岁月。
“绵绵……”忽然陆阳微微张了张口,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
那是极轻极轻的音量,似乎生怕吵醒了熟睡之人的美梦,但秦绵却仿佛忽然从最可怕的噩梦里惊醒那般,神情暴戾厉声打断:“不要叫我绵绵!不要像叫程雅那样叫我!”
“……”
陆阳静了片刻,用他曾经黑亮如星如今却已然变得浑浊不清的眼珠盯著秦绵看了许久。终於,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後低低地改口:“阿绵。”
秦绵浑身一震,陡然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麽,她神情慌乱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歉,又立马放柔声音,极致温情而无限怀念地道:“对,对,陆阳,叫我阿绵,叫我……阿绵。”
像你第一次叫我那样,在那个阳光很好的盛夏午後,在那片光影斑驳的浓荫底下,你穿著一袭清爽干净的白衬衫,远远地,眉梢一抬,唇角微杨,用略带沙哑的少年的嗓音,轻轻柔柔地唤了我一声,阿绵。
从此成为我一生,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魇。
陆阳眼珠一动眉宇轻展,也似乎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一场得美得让人心醉的初见,不由极浅地弯了弯嘴角,淡淡地笑了,即便身体万般不适,疲惫至极,却仍然再次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阿绵。”
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虚弱的低沈的嗓音,温柔地回荡在四周寂静的空气里,有那麽一瞬间,倒真如时光倒流,岁月回转。而秦绵听得眼眶一热,忽地就湿了。
她忽然发现她错了。
在最初的最初,她要的不多。陆阳只是安静站在她的面前,她便心满意足,觉得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可渐渐地,她发现她想要更多。
尤其是在程雅出现以後。
而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现在,一切又都回到原点。如果陆阳能像当初那样健康完好地站在她的面前,模样亦如那时的清雅干净,斯文俊逸,再朝她露出那样一抹,正是因为极少出现所以才更显得弥足珍贵的温暖笑颜……
她便觉得,一切就真的,再也不重要了。
秦绵的身边从未缺过男人,无论是在遇见陆阳之前,还是在遇见陆阳之後。
可他们都是徒劳。
世间男子任她挑, 她的选择仍是他。
总是他。
只有他。
在遇见陆阳之前,秦绵从不知道,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痴情的女人。而在遇见陆阳之後,秦绵懂了,她的痴情,也只为他。
“陆阳,你知道吗,刚刚那两个字,是我所有听到过的,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
从你口中叫出的我的名字,是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
她缓缓执起陆阳的手,那一只俨然不像是中年男人所应该有的,苍白无力,瘦骨嶙峋的大手,浑不在意地覆上了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冰凉湿润的脸颊,一下一下,缓慢地摩挲著。动作之温柔细致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绝世的珍奇。
分明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薄茧,熟悉的触碰,还有那让她既熟悉又痛恨的,无奈中隐约透露出来的微微抗拒,这麽多年,都始终未变。
就连手心里那细细密密的掌纹,都是曾经最最熟悉的路径。
可这时隔多年的肌肤相亲,怎会令思念多年的她,只想要放声哭泣。
“你还知道吗,陆阳,你是一个──”
“混、蛋。”
她一字一句,用著如对情人般如沐春风的语气,却说著如对死敌般厌恶痛恨的话语。而那一双浮著泪光的眼底,晶莹闪烁著的,全是有如少女般恍惚的痴迷。
“我这麽好,这麽多人喜欢,就你不多看我,不喜欢我。你说,你凭什麽不喜欢我?”
“我比不上程雅吗?我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有身材,比她有气质,还比她有家世……你说,你为什麽……为什麽,喜欢的不是我?”
“你看,你不喜欢我,一直欺负我,辜负我,现在就遭报应了吧?连老天都觉得你太过分了,不肯原谅你!你看,你要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身上的温度这麽低,手还一直抖,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娘腔似的。”
“你变得这麽丑,这麽弱,明明再也不是我喜欢 的类型了,可是为什麽,为什麽……”
他是她的初恋,虽然她连青春的尾巴都早已没有了,但是──
“可是为什麽,陆阳,你告诉我这是为什麽,现在我看到你,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心跳加速,怦然心动。”
秦绵高傲要强了一辈子,什麽都要自己控制,什麽都应她来做主,可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一生唯一的一次──
这让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一场永不落幕的爱慕。
他是她整个青春全部的梦,终於,也告别在这一场早该结束的,青春的尾声。
青春是一场回不去的相逢,只是别人的青春好歹也曾热烈地拥有,而她的,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场爱而不得的惨痛记忆。
别人的爱情都是无疾而终,可她的爱人,如今却要随疾而去。
陆阳,你好狠的心。直到最後,你也不肯让我得到你。
陆阳一直安静听著秦绵如泣如诉的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和以往一样的深邃沈静,波澜不惊。
直到听见最後那一句,和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的表白。
浑浊的瞳孔一瞬间涣散地放大,陆阳感到有一种明明质地柔软的东西,却重重击中了他的心脏。他沈重地闭了闭眼,被紧紧握著的手掌也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然而指尖刚稍稍一动,秦绵竟猛然激动起来,用力捉著他的手不放他走。
她早就不该放他走的。她从来不该放他走的!她当年到底吃错了什麽药哪根神经不对劲,居然在陆阳面前扮演那种女人!她明明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根本不是程雅那种无私善良像天使一样的好女人!她就是坏,就是渣,就是有心机,就是会耍手段!
她应该像家里的长辈一样,强取豪夺无恶不作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无论怎样,都要把她爱的人,得到手的。
哪怕他会因此而恨她,怨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她──但他,毕竟是她的了。那麽多神仙眷侣的时光,他们会在一起,他会陪在她的身旁。
她还可以给他多生几个像晴晴一样可爱的孩子。
也好过现在,她既没有得到他的爱情,也失去了有他陪伴的过去。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是的陆阳,你混蛋!你混蛋!”
“你活著,留我一个人寂寞半生,你死了,剩我一个人我孤独至死!”
“你辜负了我的青春,你还要毁掉我的余生!”
“……你葬送了我的一生!”
“你怎麽可以死!你怎麽可以比我先死!”
“你就这麽讨厌我吗!你就这麽恨我吗!你活著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现在连和我生活在同一个世上都忍受不了了吗!”
“所以你混蛋!所以陆阳你他妈当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王八蛋!”
女人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腔,声嘶力竭的呐喊里夹杂著泣不成声的哽咽。忍了一辈子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也没有必要再忍,狂飙肆意迅速淌满了陆阳皮包骨头青筋浮凸的手背,顺著那苍白颤抖的指尖和已经细瘦得惨不忍睹的手腕,滴滴答答,一点点浸湿身下的床单。
可男人却分明感觉到那些咸苦冰凉的泪水,拥有著岩浆般化骨熔灰的热度──就像这个女人的热度,狠狠穿透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身体,让他的整颗心,都装满了属於这个女人,沈甸甸的眼泪。
那简直在他的体内卷起了一汪惊涛骇浪的海水。
她从未在他的面前哭。他以为她从来不哭。原来,她竟有这麽多的泪水。
这忍了一辈子的泪水,都是他带给她的。
原来这许多年,她竟是这样的痛苦。
他竟让她,这样的痛苦。
浑浊的眼底近乎挣扎地掠过一丝愧悔的痛色,陆阳沈痛地闭了闭眼,忽然缓慢地张开嘴,艰难地动了动两瓣毫无血色的干涩的唇,再次轻轻地,近乎叹息地低唤:“阿绵……”
秦绵一下子俯身堵住。
男人是变了,可她用她那从未改变的,依旧温热红润,充满深情的双唇,温柔地覆上身下这个,她一生中最爱,也只爱的男人。
四唇相贴的刹那,秦绵浑身一震血液凝固,身体都不再像是自己的,有一瞬间恍若灵魂出窍般的失神。
这是陆阳的嘴唇。这一张看起来总是薄情,而吻起来也总是冰凉的嘴唇……她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总是忍不住春心萌动地幻想,这样一双漂亮的唇, 吻起来,会是什麽样的滋味呢。
她想那是很好的。而後来事实证明,那果然是很好的。
如今他的一辈子都快结束了,留给她在这世间的最後一吻,感觉仍然和过去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一样,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呢。
於是恍惚中秦绵想,她多麽想,时光就此停住,再也不要往前走了。
她一生中全部的爱慕,都融化在这最初也最後的,告别的一吻里了。
蜻蜓点水的触碰, 却比曾经激烈狂乱的深吻,来得更加惊心动魄。
原来所有以为微不足道的东西,当知道那是最後一次,都会变得格外珍贵。
好像只有一秒,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秦绵终於抬起头来。她小心地放下陆阳的手,转而抚上陆阳的脸,比方才摩挲自己的,何止百倍千倍的温柔。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妩媚多情的杏眼里不断涌出,但盈盈泪光的深处,却洋溢著少女般迷恋的微笑。
她哭著,笑著,哽咽著,低低地,喃喃道:
“你知道吗陆阳,女人最怕老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可我现在真希望能像书里写的那样,时间停住,一夕忽老,这样你就永远……永远,是我的了。”
她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他看仔细。她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他。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哪怕只有一瞬间。”
如果你能在陪我身旁一秒,这一秒就是永恒。
大滴的泪珠不断落在男人的脸庞,炽热滚烫。有一颗啪嗒滴在眼角,不堪重负的重量,顺著那瘦得凹陷的青白脸颊慢慢往下滑落,蜿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湿润轨迹,触目惊心,好像他也终於,为她哭了一场。
走到一生的尽头,他总算为她有过一次泪流。
“知道吗陆阳,耗了这麽多年,其实有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是真的太爱你,还是只是一种执念了。”
她不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才爱上她。但却不能否认,是因为此,她才坚持地爱了他,这漫长的一生。
“你知道我很要强的,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你……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即使我努力了,也得不到的人。我为你付出了这麽多,这麽多……一辈子,整整一辈子啊,如果最後不得到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她做到了她来过,爱过,亦努力过的付出,却做不到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的认命。
可年少时的秦绵,怎麽会相信自己,竟然会有得不到的宿命。
直到今天,她终於承认了,她注定,就是得不到他。
没有程雅,他不喜欢她。程雅死了,他也没有时间了。
他们都没有时间了。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其实命运早已对准了她的心脏。
秦绵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