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作者:尼罗-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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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若龙从来没听张春生大声说过话,今天终于听到了,听得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一定的距离之后,他颤抖着抬眼再去看小鹿。小鹿下半张脸都是鲜血,军装前襟也洒了成片的血点子。一动不动的站在人前,他忽然显得很小,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简直像个绝望的小孩子——绝望的,垂死的,全是被他害的。
为了躲避小鹿的注视和张春生的叫骂,何若龙继续后退,一直退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小鹿看不见何若龙了,看不见,就不看了。
缓缓的垂下沉重睫毛,他心中一片恍惚朦胧,情绪也不是怒,也不是悲。身处在盛夏世界的大太阳下,他竟会感到冷,仿佛身外风雪漫天,冷得心成了冰,血成了冰,连情绪都成了冰。
他爱他,他让他死,他就去死。但他把他给了旁的人,然后独自逃了。
眼泪滑过了小鹿肮脏的面颊。像小时候打架打输了似的,他孤零零的,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无人可依。
咧开嘴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哭脸,他原地转了个圈。随即抬手一摸脸上的泪与血,他寻寻觅觅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绕着黑马又走了一圈。
他从小就是个仔细的孩子,连一张好信纸都要保留的,连一支好钢笔都要舍不得用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了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不留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腰间,他从皮套之中拔出了手枪。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如此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他在前生今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而与此同时,程廷礼骤然抬手,指着他大喝了一声:“小鹿!”
这个时候,小鹿已经把枪口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手指将要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七只手八只脚从天而降,一拥而上去扯他的手夺他的枪。枪口顺着众人的力道上扬了,而在上扬的一瞬间,枪声也响了。
子弹贴着小鹿的头皮飞了出去,应声向后瘫倒的却是程廷礼——他没有受伤,他是怕。久经沙场的人,竟会被这一声枪响吓得蹲下去起不来。及至看清小鹿并未中弹了,他由周围几名副官搀扶着,两条腿依然是软。
“上车……”他哆嗦着下命令:“缴他的械,让他上车!”
卫士们搜了小鹿的身,在确定他身上再无武器之后,便把他推搡着塞进了汽车里。小鹿失魂落魄的,人在车里了,目光却还是直的,是在痴痴呆呆的远眺。
程廷礼坐在他身边,静等着自己慢慢消去满身冷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方才若是略迟一秒,这小兔崽子的天灵盖就也得飞了。
汽车发动起来,掉头开向城外。车窗开了一线,汽车加速之时,会有急促的凉风扑面,程廷礼向后仰靠着,先是长久的一言不发,及至汽车队伍在骑兵的护卫下开出很远了,他忽然转身把小鹿压上车门,一口堵住了对方的嘴唇。
在浓郁的血腥气中,他恶狠狠的亲吻啃咬,同时用双手虚虚的卡住了小鹿的脖子,像是随时预备着活活掐死他。小鹿半睁着眼睛不躲不闪,灵魂和身体之间仿佛有了隔膜,一切知觉都很迟钝,甚至连亲吻也不过是一场唇舌间的摩擦纠缠,不值得让他躲闪。
那颗子弹并没有打碎他的头颅,可他仍然像是已经死了——肉身还活着,灵魂先死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红绡万丈】
、第一百章
小鹿在汽车里坐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不吃不喝、不言不动,整个人像是虚弱透了,也痴傻透了。程廷礼先是和他并肩坐着,坐得久了,忽然动手把他拉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汽车是美国造,空间算是很宽敞,容得下他抱孩子似的横抱小鹿。让小鹿的秃脑袋枕了自己的左臂弯,他又用右手抬起小鹿下垂的胳膊,要把那胳膊往自己的肩膀上搭。小鹿半闭着眼睛,口鼻之间凝着星星点点的血渍。毫无预兆的,他在程廷礼的怀中猛一哆嗦,像是失了控要抽泣,也像是在梦里受了惊。
程廷礼向后一靠,垂下眼帘欣赏小鹿那张花里胡哨的脏脸。论起年纪,也是大小伙子了,可小鹿的脸始终保持着少年式的清秀轮廓。很标致的一张面孔上,眉目睫毛是浓墨重彩,鼻梁嘴唇则是细致的工笔。脏成这样了,浓墨重彩也还是浓重,细致的工笔也还是细致。
这个时候,程廷礼不由得有些窃喜,因为儿子当年那一脚踢得巧妙,给他踢出了个合心合意的尤物。鹿副官就已经是够高大了,小鹿营养充足,如果由着他长,谁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太高了,程廷礼也不喜欢。
那一脚让他踢,他是狠不下心的,太作孽,可是儿子替他踢了。所以现在罪孽归儿子,人归他。
车队一直高速前进,骑兵队轮着班的随行。凌晨时分,程廷礼到了张家口。
他拉着小鹿的手,带着小鹿下车回家。一天一夜过去了,小鹿心里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像是该下车了,他就下车;感觉自己该迈步了,他就迈步。急怒攻心是起初那一瞬间的事情,人在那一瞬间若是能挺住,接下来也就还能活了。
只是活得恍惚麻木,心里一点好念想都没有了,他仿佛始终都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的时候,会有片片断断的梦,梦里有他自己,也有何若龙。一场接一场的,梦的全是好时候,两人海誓山盟的那些话,一句句的在他耳边响。那么多动人的情话,说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你的眼睛,难道会是假的?
小鹿想不通,他发现在这个世上,自己有太多事情都是想不通。
万事全不按照道理来,全不按照承诺来,大千世界,千变万化,只有他一个人最傻。
程廷礼奔波了一日一夜,然而因为是凯旋而归,所以精神振奋,毫无倦意。前一阵子他在北边和日本人打仗,仗没打好,还险些闹起了内讧,所以他把儿子派去了南京,儿子是他的全权代表,会替他到南京政府辩解表白。
家中的主人只剩了他一个,他不出声,整幢楼都可以是相当的安静。慢条斯理的洗漱更衣了,他裹着睡袍坐在小客厅里,前方曳地的窗帘被仆人左右拉开了,露出窗外晦暗的黎明风光——天略略的有点阴,他想今天也许会是个下雨天。
翘起二郎腿向后一靠,他端起热咖啡抿了一口。一名副官单膝跪在一旁,双手将一只白瓷盘子托到了他的面前。盘子里是热而脆的烤面包片,就着白瓷盘子,他一口咖啡一口面包,食不甘味的吃了一顿简易早餐。
然后接过餐巾擦了擦嘴,他望着窗外天光问道:“小鹿现在怎么样了?”
副官轻声答道:“我给鹿少爷放了洗澡水,干净衣服也都预备了。只是鹿少爷进房之后就锁了门,一直没有动静。”
程廷礼点了点头,随即淡淡的答道:“他是累了,让他睡吧。”
小鹿坐在浴缸里,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洗澡了。大热的天,又是每天不分昼夜的奔波忙碌,他一身一身的出汗,那汗渗透军装再被晒干,军装后背上一片一片的泛白,都结了盐霜。
除此之外,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也有伤,都是皮肉伤,先前毫无知觉,如今坐在水里泡久了,才感到了丝丝缕缕的痛意。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忽然笑了一下,因为看自己的手很滑稽——齐腕一道界线,界线两边黑白分明。右手的食指指甲缺了一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缺的,看在眼里,才知道了疼。
拿起香皂涂抹了脑袋,他又想起来自己昨天差一点就对着这个脑袋开了枪。幸好没死,否则就成笑话了——老子是情死,儿子也是情死,全是为了男人,何其可笑,何其可耻!
洗净了满头满身的香皂泡沫之后,小鹿起身穿了薄薄的睡衣。出了浴室进了卧室,他走到大床边坐下来。望着窗外沉默片刻,他不知道应该想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想了。
抬起腿躺上床,他向下一躺,闭了眼睛便是天旋地转。
小鹿一觉睡到了中午。
在朦朦胧胧要醒没醒的时候,他听自己身边有隐约的响动,仿佛是有人在喝水翻报纸,声音轻柔。摸索着向前伸出一只手,他下意识的想:“若龙怎么醒得这么早?”
下一秒,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因为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笑。连滚带爬的挣扎着坐起了身,他望着面前的程廷礼,记得自己已经锁过了卧室房门。
程廷礼依旧裹着一袭睡袍,靠着个大枕头半躺半坐。抬头对着小鹿一笑,他顺势将手中的一份报纸放到了床头矮柜上:“醒了?”
小鹿愣怔怔的看着他,也开了口:“干爹。”
程廷礼抬手对他一招:“过来!”
小鹿傻了似的看着他,没有动,于是程廷礼伸出手,毫不客气的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动作不客气,言语却是温柔的,温暖如同初夏的风:“小东西,你瞧你为了何若龙,都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干爹看在眼里,真是又生气、又心疼。”
然后他用手指一点小鹿的胸膛:“可是,你的心也是够狠的了。不管怎么说,干爹也是从小把你养到了大,你为了个外人,敢对着干爹开炮。你就不怕那炮弹无眼,把干爹炸死了?”
小鹿听到这里,想说自己不知道他也到了前线,但是转念一想,又感觉这辩解没意思,反都反了,输都输了,还说什么?
程廷礼见他垂着头不出声,便一转口风,语气从温柔转为了严厉:“还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吗?”
小鹿这回点了点头,猜他也该谈到这里了。
程廷礼看他回应得痛快,立刻紧逼一步追问道:“愿赌服输,你输了,服不服?”
小鹿又一点头——本来是死也不能服的,从小到大,怕的就是这一桩事。然而事到如今,他心里那股子争强好胜的锐气忽然全散了,一条性命随人处置,仿佛和他已经没有关系。
况且,他的确是和程廷礼立了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迟缓的抬起头正视了程廷礼,他哑着嗓子出了声:“现在吗?”
程廷礼听了这话,没听明白,疑惑的对着他一笑:“什么?”
小鹿睁着大眼睛,瞳孔里没有光,直勾勾的看着人,同时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你要现在和我睡觉吗?”
程廷礼微笑着凝视了他,片刻过后,一摇头:“不,你是我的心肝小宝贝儿,好容易把你抢到了手,我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就……”
探身把嘴唇凑到小鹿耳边,他把余下半句话压成了暧昧的低音:“吃了你?”
小鹿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只说:“我希望是在夜里,不要开灯。”
程廷礼把下巴搭上了小鹿的肩膀:“为什么?”
小鹿答道:“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身体。”
程廷礼笑了:“何若龙也没见过吗?”
小鹿摇了摇头:“没见过。”
程廷礼闭了眼睛,慵懒的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洞房花烛夜,当然是在夜里。小鹿,不要急,我会给我们挑选一个黄道吉日。你是与众不同的,你是我的天字第一号。”
说完这话,他侧过脸,在小鹿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声音响亮,带着喜气。
下午小鹿在屋子里走走坐坐,又站在窗前向外望。卧室位于顶层三楼,居高临下,可以看出老远。这院子草坪碧绿花木整齐,风格类似程廷礼在天津的所有公馆。几名副官站在院子里嬉戏打闹,都年轻,都漂亮,军装上衣脱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没心没肺的,只是笑和闹。
小鹿望着他们,心想自己以后也要和他们一样了,穿几件好衣服,说几句好听话,像一只鸟或者一只狗一样,逗着人开心,等着人疼。
他看不起这些人,直到现在了,也还是看不起。
可是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茫茫然的,也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只知道自己今年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青年,所知所能都是那样的有限,仅有的热情与勇气,也被远方那人消耗尽了。
与此同时,程廷礼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正在悠游自在的翻黄历。最近的良辰吉日真是多,他简直不能决定该选哪一个。
、第一百零一章
程廷礼坐在小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封译好的电文。一双洁净清秀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一阵歇一阵的为他按摩。
电报是程世腾从南京发过来的,全权代表做惯了,他现在已经是非常的会办事。当然,大事他是办不了,不过见几个大人物,说几句场面话,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要老子把道路给他划清楚了,他这个儿子可以走得一步不错。
这一趟他替父亲去向南京政府表忠心,表了个淋漓尽致。一切事务都被他办得顺顺利利周周全全,按照当下这个情形来看,他很快就可以凯旋而归了。
然而程廷礼只喜欢他的成功,并不喜欢他的凯旋。把电文轻飘飘的往前方茶几上一掷,他向后仰靠过去,闭目养神沉默了片刻。
肩膀上的两只手像是成了精,力道不轻不重的拿捏着他,驱走了他关关节节中所有的不适。懒洋洋的枕了沙发靠背,他忽然问道:“小裴呢?”
身后有声音轻轻柔柔的笑道:“军座,小裴在天津呢!”
程廷礼轻描淡写的下了命令:“让他过来。”
随即他又问:“小鹿今天是谁陪着呢?”
那声音立刻作了回答:“是李国明。他爱说话儿,正好自己也愿意去。”
程廷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好。”
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这回是响在了他的耳边,气息温暖动人:“军座今晚儿还是不要人伺候吗?”
程廷礼抬起双脚架上茶几,意味深长的笑了:“不要,这两天养精蓄锐,明晚打场硬仗!”
那声音附和着他,低低的也笑:“不让鹿少爷做点儿准备?要不然到时候……”
程廷礼抬起手,拍了拍肩上的年轻脸蛋:“准备?洞房花烛,吃的就是一口新鲜,还要什么准备?”
年轻脸蛋立刻会意,亲昵的和他贴了贴脸:“军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小鹿不是很明白程廷礼那“洞房花烛”的意思,但不管是个什么意思,归根结底,都不过是要“睡觉”。
那觉应该怎么睡,他尽管没经验,然而很清楚,至于其中的滋味,依着他的想象,也无非是分为两层,一层是羞耻,另一层是疼痛。
在日本留学时,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在医院对着医生脱一次裤子,起初他不习惯,每次脱裤子都羞耻得像是死了一回,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不甚在乎,仿佛医生不是人,起码不是凡人。所以他想,“羞耻”二字,自己应该是能够忍受和克服的。
至于疼痛,更是不在话下,他不怕疼。
李国明像是怕他寻死一般,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进卧室看他一眼,没话找话的和他说笑,顺带着给他送一天三顿饭。这天晚上,他端着个大托盘又走进来了,像个乖宝宝似的,进门便打招呼:“鹿少爷,开饭啦!”
卧室靠墙摆了一张桌子,小鹿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盘中内容愣了愣——说是晚饭,然而没有饭,只有一碗汤,清得连片菜叶都没有。而李国明从白手帕卷里抽出汤匙放进汤中,亲亲热热的笑道:“鹿少爷,快尝尝吧,这汤可滋补了。”
小鹿以为这也许是一种食疗,所以没有多问,闷声不响的喝了那一大碗热汤。
当晚,程廷礼过来和他闲聊了几句,没做什么逾矩的举动,也没说什么逾矩的话。小鹿平平静静的上床睡了,翌日清晨起了来,李国明端进早餐,居然又是清汤。
小鹿没食欲,对于吃喝也没有兴趣,所以依然不问,直到中午第三次见了汤。
他隐隐约约的有了知觉,终于开口问李国明道:“怎么总是给我喝汤?”
李国明像个小娘们儿要说体己话似的,对着他挤眉弄眼的低语:”汤汤水水,喝进肚子直接就尿出去了,不走后路,干净嘛!”
然后迎着小鹿那一双直愣愣的大眼睛,他抿嘴一笑,像是要替小鹿不好意思了:“还不明白?今晚儿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