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妆-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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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柳听见京里贵客四个字,满面堆笑地上来:“二位里头请,我们姨娘正闷得很呢!不想您二位就来了!也是上天送来的时运!”
说着话便将西屋门口,大红门帘揭开,口中叫了一声:“菱姨娘,有人看你来了!”
香玉前脚迈进屋里,后脚还没来得及收进去,眼泪就又浮了出来,曜灵看见,忙将翠柳挡在屋外:“有劳妹妹!才来时,日头将脸上汗也晒出来了,妹妹若不嫌麻烦,请打盆热水来,我们就在这里匀匀脸,可好?”
边说话,曜灵边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翠柳咯咯笑着收了,反正这里也没人,她直接就接过去袖于手内,然后行了个礼道:“姑娘请等一等,我这就来!”转身就走了。
香玉憋了一上午的怨气,这时候总算得发泄出来,一见着屋里那人,便抽抽达达的用罗帕捂着脸,哭了出来。
曜灵则看着床上,独坐着那位姑娘,桃红柿蒂纹折枝花刻丝通袖袄,浅蓝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上几支金钗横着,耳边一对翠玉坠着。
因坐着看不出身量高矮来,不过脸上却看得出来,稚气尤存,面目亦有几分憔悴。
“我的苦命的儿啊!”香玉憋了半天,总算憋出句话来,却是语不成声,音不成调,听在曜灵耳内,只有十分的辛酸。
菱姐儿本来一人独坐,心中正自忐忑不安,不想外头突然来了这二位,其中一个更是哭号出来,她吃一大惊,忙将头抬了起来。
一看见香玉的脸,菱姐儿心中便顿时明白过来,这位想必就是爹娘口中常说的那 位,自己的亲娘了。
“奶奶这是怎么了?”菱姐儿冷冷从床上站了起来,谁也不看,口中淡淡道:“今日本是大喜,奶奶前来道贺的吧?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香玉哽咽得说不出话,自己的女儿,多少年来第一次见面, 不料却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语言。
“我哪是什么奶奶,不过也是姨娘罢了!”香玉哭得涕泪齐下,几乎站也站不住,唯有半靠在曜灵身上。
菱姐儿倒是一脸冷静,镇定得与她小小的年纪不符,回身又坐了下去:“我不知道什么姨娘奶奶,不过听翠柳说是京里来的贵客,自然要以礼相待。你们有什么事?”
曜灵知道,这会子没有自己插嘴的份,自己最好是沉默,让香玉来说。
香玉定了定神,她是多年姨娘熬下来的,知道眼泪什么时候有用,什么时候无用。刚才不过初见女儿,伤心过试,现在看菱姐儿尚能平静下来,更何况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呢?
毕竟,香玉知道,自己女儿现在需要的,不是自己的眼泪,而是自己的帮助。
曜灵扶着香玉,慢慢走到床前,香玉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长长吁了口气,又将眼泪鼻涕拭干净,方才开口道:“上回带信去京里,他们只说替你寻了个好人家,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就是这家,还做了大房的姨娘。”
最后两个字如烧红的烙铁,既烫伤了香玉的口舌,也灼痛了菱姐儿的心。
自知事起,她便被告之,亲娘在京里,接不得她去,只是每年有接济银子送来,倒也对她不坏。
后来长大了些,她长得正与洪老爷一样,香玉又是那样的出身,虽已不在当地,自然街市上闲言碎语也不少。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般好人家便不敢要她,倒引得狂蜂浪蝶上门不少,家里爹娘便操心不过,正好大儿子娶亲时亏空了一笔银子,县令万大人又上门来求,少不得看在那三百两的份上,也就依从了。
这爹娘心里还有个想法,为娘的做了姨娘,女儿怎么就不能做?别人也许不能理解,可香玉是做了多年人家姨娘的,她总该能理解这番苦心的吧?!
再说,万家在吴县可谓大户,有钱有势,也算没亏待菱姐儿了。
事情一定下来,菱姐儿还有什么话好说?她知道自己没福,也不配小家小户地正经过日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自己的娘是那样一个人,自己还能求什么?更别说,自己是她不要的一个女儿,养在了外头。
红颜祸水,这是自她长大以来,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想到这里,又听见刚才香玉说自己做人家姨娘的话,菱姐儿郁结多年的怨气便借机喷薄了出来:
“做姨娘也是无法!我一个女儿家, 做不得主,偏生能做主的,又不要我,叫我怎么样呢?人家养了我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养大个丫头不是只有银子就能行的!要操多少心你知道么?”
不知不觉中,菱姐儿引用了养母的话。
“生下来你就不管了,银子又有什么用?就算饿了能买东西,也得有人跑腿儿吧?!如今你来了,说句不好就行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无力回天了!再者,你也是做姨娘的,我看你不也挺好?!”
香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如血将滴似的。女儿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活生生将她的心剐出一个大洞来。
曜灵知道,自己不说话不行了。
“妹妹消消气,” 曜灵见菱姐儿额角上逼出一头汗来,便抽出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轻轻点了点,然后方软语相劝:“你母亲也是没法子。别的不说,你只看她替你置办的嫁妆便可知一二,她是将这些年的心血都攒下来给你了。刚才的话,也是实在没想到,你养父母会替你寻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们在她面前自然不敢说实话。不是我在这里要说句偏帮的话,若是姨娘在京里知道是这样,只怕她即刻就要赶了来阻止,也不让你抬进万家的门来!”
菱姐儿一言不发,垂下头去,玩弄起手里金镶红宝的戒指来。
香玉颤抖着声音开了口:“这姑娘说得极是!就不是我,你爹他知道了,也必。。。”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爹这个字,菱姐儿心里的火再次升了出来:
“我爹在哪里?我爹这会外头坐着,与万老爷喝酒呢!哪里又冒出个爹来?难不成真跟别人说得似的,我有许多个爹不成?!”
这话说得过重要了,一时间连曜灵都不敢接话,香玉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得金纸一样灰暗,嘴唇也失了血色,手掌情不自禁高高抬起,眼见就要落去菱姐儿的腮帮上。
菱姐儿冷笑,看也不看对方,口中喃喃道:“打吧,反正你给了钱,就打两下,也算该应!”
香玉身子软得没了力气,更撑不住高 高抬起的手,如断了纸的纸鸢,一下便落在了身边。
屋里再没人说话,菱姐儿心里万斛愁肠,又有丝丝后悔,可面上如泥胎木雕,半点颜色不露。
香玉心里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她这才发觉自己错了,多少年欠下的亏空,不是一船嫁妆,几句好话就能弥补的。
女儿心里的怨有多深,她这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
“翠柳快回来了,” 唯有曜灵是清醒的,“姨娘有话还请快说,不然来人可就说不成了。”
香玉呆了半晌,眼泪干了,只有苦笑起来:“如今还有何好说?总之是我误了你!自己做了姨娘,连亲生女儿也认不得,这里头的苦,不用我说,菱姐儿你想想也该明白。做母亲的,没有肯白白将自己孩子给了人的,若不是到了极处,哪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说着说着,香玉再度伤心起来,可她强忍了下去,有些话今儿不说,她只怕将来也没了机会。
“我只当留你在这里,不用去京里与人争斗着过日子,自由自在,本是好事,不想亦是误了你。算了,这些话如今也不必说了。门外两车,俱是你给你的嫁妆,还有这个,”
香玉将怀里捂了半日,已经带上自己温热体温的一叠银票取了出来:“一共一万两,是我经年攒下的,你自己收好了,不可对这里人露出半星儿口风来。大奶奶是个厉害角色,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今后你多多顺从恭维她,只怕她会对你好的。”
菱姐儿脸色惨白,呆呆看着香玉手里的银票,就算是她,也知道这些钱香玉攒得一定不易,更别提外头两车嫁妆了。
“那嫁妆一会儿我叫你哥哥,”香玉忙换了个说法:“洪家三爷寻个由头替你抬进来,你别逞强,若大奶奶要收,你只管叫她收了去,你哥哥,”
说到这里,香玉又叹了口气,自己怎么就是改不过来?rs
第一百八十一章 春晖
“洪三爷是个有数的,有两箱精细头面和衣服,他必想法抬进你屋里来,你只收了这两个就行。别的你就当给你日后买个好脸色,都给了万大奶奶吧!”
不仅是菱姐儿,就连曜灵也听出来,香玉为了自己女儿做了多大牺牲,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只为女儿将来在对方手下,能过得舒心些。
菱姐儿嘴唇哆嗦起来,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本来丝丝缕缕的后悔,慢慢蔓延开来,渐渐填充了整个心房。
香玉却不看她了,转过头向外走去:“你有事只管叫家里写信,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只管坐回下,别出来,叫人见了,反说你一进门就不知礼,倒给你惹祸!”
菱姐儿突然站了起来,口唇哆嗦,手捂在胸前,挣扎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曜灵默默跟在香玉身后,想了想,回头对菱姐儿道:“妹妹放心,我看着姨娘。”
菱姐儿眼见二人出去,眼眶泛红,情不自禁跌坐回床上,落下泪来。
香玉趔趄地出了门,走下小楼台阶便向前冲去,好容易撑到游廊上,人便支持不住似的,口中发出欲将呕吐的声音。
曜灵忙上前扶起,又赶紧抽出自己的帕子替对方掩着嘴,半晌,香玉吐出一口来,曜灵手里一热,心里一惊,再看帕子上,果不出她所料,血淋淋一片。
“姨娘。没事吧?”曜灵吓一大跳,“要不要找三爷来,寻个郎中瞧瞧?”
香玉扶住游廊柱子,半天才慢慢直起身子来。脸色白如灰纸,身子软了许多,精神却比刚才在屋里好了不少。
“没事,”她轻轻冲曜灵摆了摆手,“哪里就那样娇弱了?刚才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带出一口来罢了,不用找郎中。船中现有上好山羊血黎洞丸,晚上热一盏黄酒吃下去就好了。”
曜灵只得小心扶住她,心里叹息。嘴上不好说得。半晌。香玉脸色渐渐恢复。反倒自己笑了起来:“吓着你了吧?”
曜灵摇头,也微笑回视对方道:“你既不娇贵,我也不胆小。”
香玉愈发笑开了。只是眼里,依旧还有重重愁容。
曜灵知道,她是放下不菱姐儿。
“姨娘若不怪我,我就再多说一句,据我刚才看来,菱姐儿也不是软弱之人,又肯听人劝。姨娘的话只怕她也听进去不少,将来日子必定不坏。”曜灵尝试着劝了一回。
香玉微微点头,长长叹息:“这都是命,没法子。当初只以为放她在外头。不必如我似的,在洪家上下夹缝中求生存,倒也逍遥快活,哪里想得到?到底还是跟我走上同一条路。”
曜灵沉默片刻,想起自己爹爹来。
世间男子多薄幸,如爹爹那样的男子,除一哪得再二?
如此看来,娘可真算是有福气的了。
骤然之间,香玉似想起什么来,急忙用块干净帕子将脸匀了匀,又问曜灵:“看不出来吧?”
曜灵细细打量,又帮着她从荷包里寻出香粉胭脂盒子来,细细将脸搽过了,又在失血的双唇上轻轻点了一点,方才颔首。
香玉脚步匆匆就向前赶去,口中喃喃自语道:“没晚了吧?外头还没散吧?”
曜灵正要跟上去,不想脚步一顿,原来游廊深处,似乎有人在说话。
曜灵蹑足走上前去,远远就看见一裘石青色的身影,那是岑殷!
另有一人,隐在游廊柱子背后,身影被遮去大半,竟不能看出是谁,不过此人正当开口,声音,却是曜灵十分熟悉的。
“。。。世子贵为皇族,钟鸣鼎食之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尹掌柜的一家落得如其田地,有些事也不必在下明说,世子何不高抬贵手,放过那小女子一命?”
说话的人是洪冉!
放过自己,让岑殷放过自己一命?!
曜灵浑身的血都凉了。
被洪冉如此逼问,岑殷竟不得开口为自己辩护,只是沉默,依旧沉默。
曜灵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其实不过片刻,于她,却几乎有半世之久。
终于岑殷开口,那声音淡淡的,似不拿洪冉的话放在心上:“我放不放,于洪三爷何干?既你知她底细,如何不知她也算是皇族血脉?若细究起来,这是皇家私事,你一介庶民,难道还想插手不成?”
那头洪冉似乎大怒起来,说话声音虽仍十分有礼,却听得出来,是十分压抑着怒气了:“那更好办。世子若真心为尹掌柜考虑,何不利用自己的身份,救她一救?太后对她没安好心,这一回出京更是步步为营,又叫来宋大人沿途监察。世子向为太后所器重,年前还替皇上巡视西北。刚刚回来,又被太后派出京去了杭州。人人都知道,泓王手下有兵,可宫里不但不忌,反屡次重用,世子在皇上太后心中份量,自然不言而喻了。若世子肯为尹掌柜的。。。”
洪冉话才到这里,岑殷两道利剑似的浓眉骤然一锁,眉下一对幽眸似九寒幽冰般,射出锐利刺目的厉光来:“你怎么知道这许多?你到底什么身份?”
洪冉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觉出,自己失言了。
其实上面所说,大半是来自福运社大头领传信来的支字片信,拼拼凑凑,再加上自己的猜测。
不料竟说中大半,立刻就叫岑殷起了疑心,洪冉这才想起,自己是决不能泄露福运社的机密的。
“我,我不过,猜着论罢了。”洪冉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岑殷的声音如冰雪一般的冷漠锋锐,刺进了曜灵的心底:“皇家的事,是你等可随意猜论的?你不要命,洪家可现领着内务府的差事呢!你一大家子可谓活在宫中福荫下,你就这样大胆,敢罔顾悖论不成?!”
曜灵掉头就走,后头的话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刚才岑殷的话辞,似乎也正是提醒了自己,自己对抗太后,无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可我就偏不信!皇族就了不起么?我爹当初不屑,我如今更视若弃履!
曜灵脚下带风,身子更挺如青松,可眼里不知怎么的,偏偏冲有股热气,时不时窜上来,弄得她有些眼花。
快走到内花厅时,曜灵正看见青桃在厅外,伸头伸脑,急得面红耳赤。
“你做什么?”曜灵从其背后走上来,强堆上笑来,问道。
青桃回头,见是她来,大大地松了口气,挽起她道:“好姑娘,总算看见你人了!我当你丢了呢!”
曜灵低了头,似在笑着回道:“哪里就丢了?天涯海角我也跑不出去呢!”
青桃对其话背后的意思浑然不觉,忙推她进去,口中笑道:“姑娘快去看看,也不知怎么的,洪家那姨娘出去歇过一回,才一来便精神大涨,这会子正坐在万大奶奶娘家那桌上,谈得热闹呢!”
曜灵心里点头,进去一看,果然,香玉拉着一位不知什么夫人的手,说得满脸都是笑,只听见她道:“奶奶好大的福气,万大奶奶也好福气,娘家人丁兴旺,又个个生得出众,上得台面,叫我竟再没好话说了!”
曜灵也不上去兜话,知道这是香玉显露真功夫的时刻,自己趁人眼不错,慢慢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坐了。
彼时,菱姐儿的养娘也赫然在座,不过她一介民妇,缩头缩脑地,不敢多说多话,又见香玉在此,更有些不敢见她似的避让。
好在香玉只作不见她在,并不放在心中,只管在万大奶奶娘家女眷中寒暄说笑,她口才了得,不过片刻就哄得上下高兴不已。
“哟!这是咱家的哥儿,长得生的面白唇红,甚是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