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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扶残醉寻 作者:羽大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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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妻子向他求的是什么,他非常明白。
北道园,一个位于伏桓江中下游交界处的集粮地,管的是邻近八九个县城百姓们的米粮调度。而纪裴,是北道园的粮官,管得自然是纳粮放粮运粮的事。
此番彻查伏桓江各县弊案,当然也包括了北道园。
纪裴罔顾百姓生命,不但利用粮官的职位盗卖粮食中饱私囊,甚至压榨农民以极低的价格收取米粮,之后哄抬价格将米粮转入民间商市,这一来一往一盗一转的中间,贪取了多少民脂民膏?又以之贿赂了多少高官来保全他的官位?
不仅如此,纪裴作威作福横行乡里,俨然是穿了官服的地痞恶霸,百姓们不敢言语,唯恐来年征收自家田产时被他剥削得更狠更凶。
妻子出身官家,岳丈廉洁自持素有名望,否则当年不会结下这门亲事。可如今,这么个女子,却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无视那男人背负了多少罪名、无视那男人会舍她另娶,头一次在她淡漠而美丽的脸庞上看见激动、看见情绪,更看见了……她的情……
可妻子的情……却不是给了自己……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顾逢霖开了口,平静的语气却掩不去眸中的伤痛。
「知道。」女子坚定地又踏出一步,张臂挡在纪裴前方,看着自己的丈夫。
五年!
整整五年的结褵相对,本以为妻子的冰冷是个性如此,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希望能用体贴与包容贴近他要执手偕老的女子。
五年!
两个不相识的人成了夫妻,本就需要时间来相处、来磨合,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照顾她、关怀她、体贴她。尤其棠儿出世后,妻子性子虽冷,却感觉得出她心中的冰消融了许多。他曾想,即使她不喜欢自己,但疼爱着他们的孩儿,那么是不是只要再过几年,妻子也能渐渐地接受他这个「孩子的爹」?
五年!
以为自己一点点走进了,走进了妻子冰冷的心。却在此刻,发现自己荒谬得可笑。五年,他根本没有贴近她半步,她的心、她的情,早已无悔地掏付给了纪裴。
明知包容罪犯的下场是与之同罪,却依旧坚定地护着她背后的男人,挖心掏肺地向着那个男人。
「包容罪犯,与之同罪。」
「我知道。」
顾逢霖痛彻心扉,揪着衣襟痛声咆哮:「你知道?你知道这样的结果却依然要护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第一次失态,换来更伤人的回答。
这毫无理智的决定全都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那么他呢?他这个结褵五载的丈夫,他这个丈夫被置于何处?棠儿呢?他们可爱的孩子又被置于何处?
「那我呢?棠儿呢?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却宁可抛夫弃子,你这样对吗?」
面对丈夫越来越严厉的斥责,女子回首,微扬浅笑,深情看着纪裴。「若不是你,我已是他的妻子。父亲欣赏你的为人、你的家世,无论我如何哭求,都执意要我嫁给你。五年来,我做了一个妻子该做的,持家、生子,从前为了家族为了自己的丈夫而活;现在,我只想为自己而活,第一次……为自己而活……」
妻子的话重重击在顾逢霖胸口——
「从未……为自己而活……是吗?」
呓语似低喃着妻子的话,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何等悲哀?何等孤独?
守着家门、守着媒妁而婚的丈夫、守着能延续夫家香火的儿子,这不就是身为女人的宿命?
妻子的话,说得很轻、很淡。却让顾逢霖听入耳里,觉得仿如负伤之兽哀痛咆哮。原来,她的冷淡、她的无视,并非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好。
而是她从未、从未爱过身为丈夫的他,甚至,她从未如刻下这般爱过她自己。一直以来,只是接受,接受父母之命、接受自己成为她必须终身伺候的那片天、接受世道给予女子该卑微依从的命。
营救纪裴,是她此生中唯一一次的反抗,抗命、抗天、抗这让她无法幸福的世道。
「只要夫君肯毁了纪裴伏案的卷宗,放他一马,我会让他自请归乡再无官职。至于您想怎么对我,要以通奸罪妇办我或是要我的命,我都愿意接受。」
「棠儿……你都不想想咱们的儿子吗?」顾逢霖满面沉痛,只求母子亲情能唤回妻子。
女子面上亦是一痛,扭绞精致的样貌,撇过脸揪着胸口,逼自己吞回眶中几欲满溢的泪水,道:「棠儿他,还有你。」
「爹爹救我——」
本来乖乖待在外头的孩子竟从对面的屋顶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呼救,顾逢霖一听是亲儿的声音,哪里还管得上屋里面还未解决的问题,拔腿奔至屋外,抬头便见一人黑衣黑裤,还用黑布蒙去了半张脸,抱着号哭不已的顾棠站在屋顶。
「你是谁?快把我儿放下。」
「你就是顾逢霖?」黑衣人语气森冷地开口。
「没错。」
唯一露出的双眸直视着下方的顾逢霖,眼神锐利犹如开锋的剑,「主子要我来问顾大人您一个问题。」
「说!」顾逢霖虽是名门之后文人出身,武艺却是自幼练起,即便论不上什么高手宗师,却也不是能让人小觑的角色。
掌心蓄积的内力等待着黑衣人露出破绽的瞬间,只消有那么瞬间,他就有把握击倒此人夺回亲儿。
黑衣人见顾逢霖面露敌意,眼眸中反倒含了几丝轻蔑的笑。「那人说了,就算是顾夫人来求,怕也拗不回您办案的决意,这舍私效忠之事顾大人您可说是当官的楷模。」
「够了没,你究竟想说什么?」
「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黑衣人抓着顾棠的后腰将他高举过头,吓得顾棠再不敢挣动,只能张口向爹爹求救。
「棠儿别怕,乖,别乱动,爹爹马上就去救你。」
爱儿哭喊的声音像把剐着心头肉的刀,每一刀都剐在最痛心的地方。
「在我问您那个问题之前,得劳烦顾大人回答一个问题,顾夫人和纪裴,您打算如何处置?」
顾逢霖从方才听得此人之言后便在心底暗忖,显然屋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其了若指掌。曾闻内功深厚者得凭耳力听见百尺外动静,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武艺比自己高出许多。
又或者妻子迢迢而来本就是他人设计好的圈套,等着他一步步踏进。那么,设计这圈套的人又是谁?不是黑衣人,应是另有其人——
「主子要我来问顾大人您一个问题。」
那个「主子」,究竟是谁?谁想对他不利?究竟是何人如此恨他?是谁?究竟是谁?
顾逢霖脑中迅速流转过每一个可能的敌人,可笑地发现官场多年,原来早立下许多一时间也记不起名字的仇敌。恨他的人,太多了……
肃清贪官污吏是他的责任,那一个个因为他的上奏被逐出朝廷、甚至流放处死的人,多的连他也算不清。未想过,忠于君利于民的事,却也同时将自己推上了风头浪、推上了被这些人憎恶痛恨的箭靶。
妻子的私情、亲儿的性命……难道要用这些来折抵,折抵犯了罪孽理该受罚之人的恨吗?
「顾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想要小公子的命了吗?」
顾逢霖几乎咬碎一口白牙,眦目欲裂地瞪向黑衣人,一字一顿道:「按、律、处、置。」
纪裴身为地方官吏,却只知贪取压榨百姓,这种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抵偿他的罪过。妻子循私包庇,虽心疼她的无奈、痛心她的无情,可对于她的抉择却无分毫鄙夷,甚至是……羡慕……
羡慕她有一个让她宁舍名誉也要相救的情人,有一段让她愿意不顾世人目光也要维护的情人。
真的,很羡慕。
「好个不纵私情的顾大人,主子吩咐了要再问您一个问题,顾大人您请上来。」黑衣人手一摆,示意顾逢霖上房顶。
此举让顾逢霖暗自一凛,此人俨然清楚他功力的深浅,可他显少于人前展露武艺,知晓他会武的除了长年追随查案的密探外,就只有家人与挚友。
难道,黑衣人口中的「主子」会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顾逢霖纵身跃上屋顶,怀疑亲近之人的感觉让他胸口郁闷,此人既知他功夫深浅又敢让他上来,自是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自己无法从其手中夺回顾棠。
黑衣人睥睨看向顾逢霖,提手指向南方某处,「顾大人请看,知道是哪吗?」
顾逢霖依其所指朝南方看去,方一定眼便回头怒视黑衣人,厉声呵斥:「你究竟想干什么?」
南方某处烈焰冲天,站在屋顶高处虽听不见远方的声音,却依稀看得见如蚁群般窜动奔走的人群。
初春,寒风料峭,伏垣江骤发大水,水祸蔓延十余州县。
他不会忘记,此行为何而来。
更不会不知,大水漫延十余州县下没了家没了土地可活的难民们被他安置在哪里——此县南方的废村。
「你——」
顾逢霖恨不得一掌打死黑衣人,为了报复他竟做出放火焚村这等残忍手段,这种人,死不足惜。
捏着顾棠后颈将人提在半空,黑衣人振臂扬袖,露出藏于袖内的细长钢针,针尖抵在顾棠左肩胛骨下缘,一寸寸插入体内。
「啊——」顾棠瞠大双眼,张口大喊。
钢针穿出前胸,鲜血沿着破口染红了顾棠的衣裳,泪水被痛楚逼出眼眶,扑簌簌地沿着男孩的小脸蛋滚落。
「爹……棠儿痛……好痛……」
顾逢霖恨不得那钢针扎的是自己的身体,棠儿是他的宝、他心头的肉,连用板子打手都未曾有过,岂受得了这般穿胸之痛。
「我要杀了你。」
顾逢霖只觉有一丛火在胸口焚燃,以前无论面对多么穷凶恶极的人,无论有多么愤怒他们的作为,都不只一次告诫自己,一切需以刑律论处。可现在,他只想杀了伤害爱儿的凶手,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让全部的痛楚施加在此人身上。
「不急,好戏才刚要上演。」
黑衣人说完,提着顾棠跃下屋脊,落在衙门的墙外。
墙外,有一排无人驾驭的马车,每辆马车上装着一个大桶。另一边,有匹仅拖了个板车的马儿。
黑衣人落地后,拿起板车上早已备妥的牛皮绳把顾棠牢牢绑在板车上,指着那排装有木桶的马车道。
「爹爹救我……」
「这排马车的木桶里全装着硫磺和硝石混合的粉末,这些马儿等会奔往的地方是正在大火的难民村子,这大火若碰上装有硫磺硝石的粉末会炸死多少人,我想负责安置难民的大人比我清楚。而拴了小公子的这辆车,将奔往正犯洪水的伏垣江。」
被绑在板车上,顾棠哭花小脸,浑身颤抖地看着父亲。「爹……爹爹救我……我要回家……呜呜……棠儿好痛……爹爹带我回家……」
风中,飘散着顾棠的哭声,顾逢霖的眼里只有绑了亲儿的那辆马车,也只想拦下那辆马车。
灾民……与他何干?
就算死了成千上万的灾民便又如何,他只想救自己的孩儿,只希望活下来的是他的顾棠。
黑衣人脸上的面罩被扬起的嘴角勾出一道皱折,丝毫不在乎顾逢霖的手已无声无息地掐在自己喉咙。「主子要我带句话问您:「公私难全时,顾逢霖……你会选择哪一样?」」
说完一扬口哨,两边的马儿听从哨令撒蹄狂奔,同时间,黑衣人解开顾逢霖的箝制跳上绑着顾棠的那辆板车,两眼直直地看着脸上布满惊恐、错愕、挣扎、痛苦……最后提足追向载着硫磺硝石的马车的顾逢霖……
「爹爹——」
绝望的哭泣从后方快速远离,顾逢霖似要舍了命地发足狂奔。
他在赌,赌自己能拦下马车,阻止惨烈的悲剧;他在赌,赌此地离江边还有段距离,他或许有时间能回头去救他的棠儿。
顾逢霖的算计没有出错,他确实拦下了装着木桶的那排马车,却在踢翻木桶洒尽桶内粉末的时候,发现桶内装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硫磺硝石,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沙子。
等他卸下车头,驾着本来拖着板车的马儿回头追至江边,望着滚滚翻腾的伏垣江,看着在江边踱步的另一匹马,板车上却已没了黑衣人或顾棠的身影时,这才醒悟……
隐身在后操控的那双手,一开始就要他家破人亡。
「棠儿——」
恨自己为何没有选择救自己的儿子?
裂肺之痛,喊不回他已失去的亲儿。
「棠儿,爹爹错了,你回来啊——」
三个月后
伏垣江一案所有牵涉其中的大小官员全定了罪,北道园的粮官纪裴罪行重大,流刑改为死刑,立秋即决。
顾逢霖以恶疾不能共祭先祖的七出之罪休其发妻,半年后前妻病重而亡,顾逢霖从此不再续弦,也不许任何人对他提起再续之事。
黑衣人犹如人间蒸发,无论顾逢霖如何查探也无结果,更不知幕后主使为谁。
沉痛的回忆,像翻页的书册,虽已翻了页,却伤痛仍存。
直到——
十七年后……

十七年后

山中小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屋外柴薪堆叠,后方还辟了几块田,种些野菜番薯勉强维生,看上去就是间砍柴人家的普通屋子。
咿呀一声,单薄的木门被拉开,年轻男子满脸倦容步入屋内。屋内,有人已等侯多日,见男子来到,从桌上翻了只反盖的茶碗,执起茶壶呈了碗凉水推向对坐。
「事情办成了?」
青年接过推向自己的茶碗,捧碗饮下。「成了。」
年约五旬的男子颔首赞赏:「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青年脸上没有丝毫反应,把系于腰间的长剑解下搁在桌面,道了句:「我去弄吃的。」
「嗯。」
短暂的交谈,小屋重回宁静,静得像无人似地,静的平常。
男子的眼神锐利,利得与这山中小屋、与周遭的朴实格格不入。他看着桌上的剑,勾勒一抹让人发冷的笑。
「无形啊无形,我很想知道,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舍得杀你。」
男子,无姓无名,江湖上给他的别称,叫追魂。因为他的剑,快得连魂魄都能追及,他满意这个称号,从此以后,他把追魂二字当成自己的名。
他,是夺人性命的杀手,拿钱办事是他不变的宗旨。
杀人是他活下去的方式,亦是他的兴趣,对他而言,世间最美的东西,莫过于人类临死前从双眸中一闪而逝的生命,他追逐那个刹那,所以他是「追魂」,追逐着魂魄离体的瞬间。
只要出得起钱,就能成为追魂短暂的主人,一条命一种价,越是高官或武艺越强的人,价钱越贵。人命于他而言,只是种交易,一种能让他乐在其中的交易。
传言中,知道他存在的人,除了交易的主人外,就只有死人。
没有人知道这个规矩,十七年前曾破例一回,仅那么一回。
十七年前,当时交易的主人要他除去御史大夫顾逢霖的独子,一个才三岁多的娃儿。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追魂违背了交易,他没有夺去那娃儿的性命。理由,很简单,就像当年他没有被自己的师傅杀死一样的简单。
复制,另一个杀手。
受伤昏迷后又转醒的孩子,失忆地忘了自己的过往,不知家住何方、父母何人。于是,他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无形。
他教给无形世间最凶狠恶毒的杀人方法、教他如何将人凌虐却不致死、教他卑贱地用稚嫩的肉体换得下手的机会、教他用夺取别人性命换自己存活的手段。
教他,如何成为让人闻风破胆的杀手。
「九十八了。」追魂满意地念着这个数字。
忘了从无形第几次杀人之后开始,追魂便有了想除去无形的想法。
无形就像他亲手培育出的毒蛇,他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从这条毒蛇的蛇口下存活。他既想亲手杀死自己完美培育出的毒物,却又有那么些舍不得,他想看,想看这条蛇能毒死多少人?想看,蛇的毒,究竟能毒得如何厉害?
动手的念头如火苗般动了一次又一次,也一次次被自己捻熄。
屋外飘来饭菜的香味,追魂噙着笑,收回浮绕周身的杀气,低语:「等一百吧!」
等无形杀掉第一百个人的时候,就杀了他。
「你——」
变化骤降,追魂唇角溢血看着满桌的菜,不敢置信地瞪着对坐的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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