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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乱世莽夫 作者:欧俊呈-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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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这个家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睁开一条眼,那位大人的身形似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却没有说话。
这样污秽的人怎么能留在这里!
你也自甘和这样肮脏的东西为伍吗?
他刚爬起来,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脚给踢翻了。
再次醒来,是在轮船上。
身边却出现了一个说着外国话的白胡子老夫子。
后来他明白,原来,这是他中文的教师,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中国。
他活下来了。
作为一个不被承认的存在。
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
那黑夜深处……一遍又一遍喃呢在他耳边的情话……我最后的情人。
一个月的轮渡,他学会了简单的中文对话,落了地,他被安排在一个乡间不为人知的私塾上了两年儒学。而他也从此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姓氏,宋。
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宋浩源。
过了新春,他就十五岁了。
除了自闭寡言和出奇的苍白漂亮,他和其他的同学,分辨不出不同。
与健全心智的少年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心力去关心日常的繁杂与快乐,他只是机械地去做自己的事。每日练枪,学武,发呆。
春天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久违的家中的信,称赞他表现优异,不负家中的期望,并且在同时,他被送进了关东军参谋部在中国设立的特务训练营。
训练营中,他表现得并不出众。甚至很多简单的伪装、暗杀术,他都无法顺利的完成。训练员对他的评价是:不用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心。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培训班毕业之后,因为他仅有的,还算出色的中文能力,被从一个特殊的渠道直接派往了南边的一所讲武堂,做了现代战争讲师。
第一次注意到那人是傍晚放学的时候,那人正在荷花池边晒太阳。
就是一眼,他就被深深的吸引了。
水塘中的缤纷丰韵了如水的荷花瓣,却并无法洗去那人一身的孤独与戾气。
那人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和他一样的青年的萧索背影。
就好像落日尽头,只有那人一个人。
他却好像找到了知己般,被牵引着走了过去。
走到身旁看见了面目,他认出那是在校长介绍他给众人时,被称作枪术指导的同僚。当时一群人嘈嘈杂杂,七嘴八舌,他也没有注意他,只是记得这人尤其的英俊,却又带着百无聊赖生人勿进的气场。
他走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那人就看到了他。
眼神直直地迎上,目光对峙的一瞬间,他不禁一怔……
这是怎样一双眼呢,透着凉薄、冷漠甚至不辨人情的混沌……
也只是一瞥,那人就转开了视线,似乎他不存在一般,继续自顾自地去看荷花了。
你在看什么?过了半晌,见那人一动不动,他好奇地问道。
我在练目力。那人淡淡地说,声音厚重好听。
他一怔:这个有用么?
打枪好瞄准。
你枪法不好吗?
我枪法很好。
真的?
那人没有回答他。
后来他又试着说了别的,那人只是听而不觉似地坐着。
他也坐了下来,陪那人一道看。
他们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一起坐在大石头上,谁也没有说话。
他却没由来地觉得安心……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自从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异域,他带了不能融合的奇特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让他每天如踏云雾,飘渺难觅,无定无爱。
可这样没有爱恨的平淡甚至虚渺,却在和这个人静静坐在池塘边的时候,悄悄地溜走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好像原本天地间只有他一个异类,他觉得这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世界也并不要他。
可看见这个英俊的青年,却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虚渺中,他和这个世界建立了一段联系。
这个联系就是……原来……世界上也有和他一样的——异类。
可与他不同的是——这人异类得自在轻松,他却异类得无所适从。
他坐着,和这个人一起,看着他这样自在地呼吸,就好像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这样的讲武堂,在这样战乱的年代里,每一个教师都几乎是一个战士。
东征的时候,那人带着手枪队,身上背着敢死队的炸药包,浴血抢占下一个山头,立即在军中就挂了团长的职。
他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得胜回营了。
你真不赖啊。他穿着军装,走进帐去,对他说。
那时,那人正一身血衣,在擦自己的枪。
一管漆黑的枪,从里到外,从膛口进去,到枪身,弹夹,被他擦得干干净净。
他又把刺刀拆下来,去擦上面未干涸的血迹。
他整张脸上都是黑灰和污血,只有一双眼睛炙热得发亮。
都是为了革命。
那人喃喃地说。
将手上的那块布一个花式,甩到了墙上的挂钩,正落在上面。
喔。他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觉得,这人擦枪的样子,真美。
不是面容,而是一种奇特的气质。
他甚至能感受到,这人内心的焦躁和炙热。
这人并不是为了革命。
这个人和他一样,只是想杀人而已。
但是奇怪的是,这人给自己杀人找了一个有趣的理由——革命。
但本质上,他们却是相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跟他更亲近了,于是他坐到旁边去问他,几乎带着一些悸动:今天很快乐吧?
那人一愣,舔了舔唇边干涸的血渍。
点了点头。
很开心。
他笑道:你怎么不怕死,就冲在前面呢?
死?
死有什么可怕的?
那人淡淡地道。
听了这句话,他觉得有趣。
他和他是一样的啊,他们都是厌世又心冷,说什么革命,这不是自己骗自己么?
可那人却在后来学校的大会上,受了表彰。
一个叫做梁志远的政治部的人,来给他颁奖。
整个过程中,那人死死地抿着嘴角,并没有说话。
那个梁志远却在会后仍没有离开,他悄悄跟去了。
只听见墙转角的谈话:阿皓,革命就靠你们年轻人了。
说着梁志远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亲切地笑了:你是我的骄傲。
那人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仿佛默认了一般。
他抽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这种感觉弥漫上来,扰乱了他的心绪,自己的工作中也出现了好几次重大的失误。
也许是因为查办他潜伏不力,也许因为是北伐要开始了,关东军参谋部来了调令,将把他调去了东北。
****
离开了那个人,来到了新环境,他还是那样孤僻不予人言,却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被置喙得少了,在这样一个没有女子的军营中,他几乎受到了自己所无法预料的包容、奚落和调笑。
一个叫佐久间的低级军官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可他并不在乎。
被这样热烈注视的感觉里,他既觉得难缠,又有一丝得意。
可是得意之余,他却又有些失落,然后,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人。
如果……
如果终有一天,自己要做那样的事的话……
如果终有一天,自己不得不再次经历雌伏于人的痛苦,心底的考量,大概只有那个人有资格去打开愈合已久的身体……
第一次……他知道……原来这种感觉,就叫做喜欢。
原来,他在离开了以后,喜欢上了一个留在原地的人。
发觉了自己心意后,他被这忽如其来催生的情感种子,弄得整个人都急躁起来。
他有时梦见那个人,他们两个是那样亲密地拥抱,热烈地相爱,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
我喜欢你。
这句话,他在梦中说了多少次,可是现实中,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和那个人说了。甚至……他都没有机会和那个人再次见面。
在人生跨过了二十个春秋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生命的可贵。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和自己喜欢的人相遇,为自己喜欢的人牵挂,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
可是……他也许没有这个缘分了。
于是他想,
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能再喜欢那个人一次就好了。能和那个人再亲近些就好了,能向那个人表白就好了。
有几个军官追求自己很急……他越受欢迎,就越自怨自艾;他越自怨自艾,就离追求者越远;离追求者越远,他们就更加稀罕。
就好像他是一朵绝世而独立的花。
他仍像从前一样,工作里总出差错,但如今不一样了,许多人都会为他遮掩,拉他一把,只为换他一个笑颜。
他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在幼时懵懂的时候,和有血缘关系的那位大人做的那些事情,是不知廉耻的。
再次的相见,是那么措不及防。
他居然在作战的时候被那个人俘虏了!
这是上天安排他们相见。
他想。
于是他如一只飞蛾一样扑上……去寻求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他放下一切去爱了。
然后他就像满足了一辈子的夙愿般,甜蜜地接受了那个人含蓄而又霸道的温柔。
对着那个人打开身体去接纳的时候,他再次哭了。
这次却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幸福。
但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己幸福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那个人毫无留恋地背叛了他!
他那颗刚刚被培育出来的人的心,就这样生生地被撕得血肉模糊。
虽然再次获得了生命,但让这段生命也让他从此丢掉了做人的机会。
表面上只是羸弱,可他的内在早空了。
空空荡荡,只剩下那个人最后望向他,冷漠的眼神。
那是一种同类相残的痛苦,让他在重获肉+体的同时,彻夜不眠。
那个人是个异类。
他也是个异类。
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恋人。
可那人却是个想融入那个芸芸众生世界,异类中的叛徒。
那个人……甚至没有一个做异类的自觉。
他以为那个人懂的。
可那个人却原来什么都不懂。
他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到那个人。
再见到那个
人,或者改变他,或者杀了他。
这变成了他活下来的意义。
他工作里再也没有出过差错。
他出色的工作甚至受到了同僚的敬佩。
很快,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浮木一般,拼命地抓住。
但是他的上司却不这样想。
他的上司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与其让一个抗日骁将的死作为殉国的证据,相比之下,一个曾经抗日英雄投日,作为宣传的材料,似乎要来得更好。
这步棋从那个人那位亲日的父亲开始走起。
先让父亲为了营救儿子而投日。
然后让儿子走投无路而投日。
最后让世人都知道,所谓抗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了,这是他最后的,拿捏那个人的机会,那个人完全落到自己手上的……机会。
他拼上了一切,因为他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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