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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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看他,缓声道:“你可知牵涉谋反一事,朕从不姑息,到此时你还要为狄仁杰说话吗?”李成器缓缓跪下,直身回道:“无论是何人,牵涉到谋反一事均要详加审讯,皇祖母若认为孙儿需如此证明清白,孙儿自请入狱待查。只是此奏章上涉及诸人,皇祖母仅问狄仁杰一人,而孙儿也仅是对狄仁杰一人而发此言论。”
他话音未落,身侧李成义与李隆基已砰然下跪,道:“请皇祖母明鉴,大哥绝无谋反之心!”
他二人这一跪,殿内众人皆仓皇下跪,头抵地不敢出声。
大明宫中曾有皇子谋反,亦是流放处死,何况他一个皇孙。我跪在地上,不敢想象此事竟能牵扯到他,更不敢去想之后的结果。只觉喉中鼻端酸涩上涌,眼前已是一片白雾。
陛下冷冷看着众人,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既要自证清白——”她说了半句,略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我心头顿时如刀剜一般刺痛难忍,竟不知死活地磕了个头,抢言道:“永平郡王乃是皇孙,若是与谋逆之臣同刑审理有辱皇家威严,请皇姑祖母三思。”
这一言后,我头抵地面不敢再有任何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敢说此话,亦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火盆中轻微的噗呲声响。我紧闭着双眼,等着皇姑祖母的暴怒,等着一切想到的和想不到的责罚,手指早已深嵌入肉中,却不知了疼痛。
第19章 十八 初生劫(2)
“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皇姑祖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夹带着几分疲累,“七八年前,她也是如此跪在这里为朕的儿子求情,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每逢腊月就告病,提醒着朕当年的丧子之痛。”
我只跪地听着,不敢抬头,亦不敢回话。皇姑祖母说的竟是婉儿。
“永安,抬起头看朕。”皇姑祖母命令道。
我抬头看她,那双描绘的极冷冽的眼中,没有笑意亦没有怒意:“半年前凤阳门一事,你不惜冒死去阻拦隆基,今日你更跪地为他的兄弟求情,难道朕这几个儿孙里,你竟挑上了一个小你三岁的?”
一句话,恍如惊雷,震得我答不上话。我本以为我思虑的足到,连婉儿也不曾知那件事,如今才真算是明白,在这大明宫中,没有皇姑祖母看不到听不到的。
我又一叩头,道:“凤阳门一事永安假传谕旨,求皇姑祖母降罪。”
陛下看了我片刻,道:“朕若想降罪,就不会留你到今日。”她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韦团儿忙跟了上去,留了一地跪着的人。
熏香仍蔓延着,我亦是跪在龙椅一侧,不敢去看那几个人的神情。
待婉儿来时,已过了数个时辰。
她走入殿内仍是神色倦倦,对李成器等人行礼道:“陛下此时正在见狄仁杰,几位郡王先回东宫吧。”她说完忙走向我,没说话,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我双腿早已跪的没了知觉,见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忙侧头避开。皇姑祖母的话很明显,李隆基在几个儿孙中颇得她欢心,又非太子长子,与帝位相去甚远,自然是个安身保命的依靠。可难道在她眼中,我真就算计了一个十岁的少年?
婉儿始终拿帕子掩着口,轻声咳嗽着,直到把我带到她住处才停了声。
“你这一跪,算是把我也牵连了,”婉儿笑笑,拍了拍卧榻,道,“坐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我走过去坐下,膝盖疼得不禁抽了口冷气。
“我十七岁时也如你一样,为了李家人跪在了同一个地方,”婉儿轻声道,“今日瞧见你,才真觉得当时真是傻,那是她嫡亲的儿子,她都能起了杀意,添我一个又何妨?本以为那一跪哪怕能让陛下多想上一刻也好,就有回旋的机会,可不料却是火上浇油。”
我静看着她,她随手倒了杯茶,递给我,道:“你皇姑祖母本就多疑,若让她知道身边人也被拉拢,甚至不惜以命相保,岂不更让她忌惮?”
她说的不假,亦是针针见血,方才我情急下也想着能让陛下哪怕多犹豫一下,记起那是自己的嫡亲的孙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却忘了我是姓武的人。
“不过,凡入来俊臣大牢之人,见了刑具已去了半条命,又何况是被审讯?”婉儿叹气,道,“若他还活着,也许我还会如你一般,心中人若是被钉住手脚,砸脑取髓,怕也仅有陛下那般的女人才能泰然自若。”
我听她一句句说着他,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个人。七八年前,我尚是几岁的孩童,而婉儿也不过十六七岁,护着的不论是李弘还是李贤,都最终是个惨淡的往事。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皇姑祖母为何今日不当场治罪?”
我不信凭着当年的婉儿的记忆,或是如今我这一跪能让她改变心意,毕竟不是砸碎了碗碟,而是要篡谋帝位。狄仁杰谋逆一案定是到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步,而这才是真正主导陛下没有追究的原因。
婉儿侧头看我,道:“你是想问我,狄仁杰的谋逆一案到底如何了,对不对?”我点点头,等着她揭开这隐秘,婉儿撑着头看我,道:“此案我也不知情,是你叔父武承嗣亲自和来俊臣审理的,不过方才陛下既然已宣狄仁杰入宫,十有八九是要赦了。”
我豁然开朗,皇姑祖母不过是要探一探那几个郡王,其实早有决断在心。她还是在试探,永平郡王在太初宫雪地所跪的一夜没有任何好转,自凤阳门起,抑或自我入宫前,还是根本就从李贤死,李显流放起,太子及诸位郡王就已成为她最不信任的人。
婉儿笑着看我,等着我将所有都想明白,才道:“不过你这一跪也好,将陛下对你凤阳门一事的疑心揭了开,否则你不知她的心思,我始终被蒙在鼓里,而仅有她一人带着那疑心始终观察你的举动,我光是想想就后怕。”
我尴尬笑笑:“这一跪,算是落下了算计的名声了,被算计的还是十岁的临淄郡王。”
婉儿自倒了杯茶,坐起来,认真道:“这样才好。这宫里谁不在算计?能让陛下看得到你的算计,她才会放心,那些看不到的才是她最忌惮的,”她喝了一口茶,叹道,“永平郡王若是有一两点错处就好了,也就不会做了众矢之的。”
我被这一句句话浸的冰凉,没有答话。
太子长子本就是众矢之的,有错便是死,无错也是藏着祸心。
“抱歉,”我道,“此事也牵连到了你。”
“我随口抱怨的话,你不必当真,”婉儿吹着杯中茶叶,笑道,“方才陛下的确大发雷霆,说我每逢腊月他的祭日就告假,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心中怨气。我是放不下,放下了有什么好,陛下肯定又会想,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轻易放下了呢,肯定暗中还在恨着。”
我倚靠在她身边,手揉着膝盖出神。
当年入宫前心中的悸动仍在,皇姑祖母像是儿时的一个传说,身为女子登上帝位,将武家带入了无上尊崇的大明宫,与李家比肩,这是何等厉害的人。今时今日在皇姑祖母身侧才知道,那是用一个个仇恨和鲜血换来的。谋逆帝位,这个罪名曾有多少人担过?都是最亲近的人。
“腊月一过,你就十三岁了,”婉儿捂着茶杯,道,“寻个机会出宫吧,虽然我舍不得你,却想让你远一些。”
我没应声,和她都沉默下来。
婉儿住的地方挨着韦团儿,我本想避开那处,却没料一出门就撞见了个女人在和韦团儿说话,她穿着件月青色宽袖对襟衫,臂间斜斜搭着鹅黄披帛,衬得眉目祥和可亲,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我隐隐听见二人说什么纳妾室的话,正便想自另一侧离开,岂料她听见声音回了头,竟是太子妃。我只在入宫那一年的正月见过她一次,之后她始终告病未露面,皇姑祖母显是对这儿媳并不上心,只偶尔与太子闲话时提上一两句而已。
而如今,我看着她那张与永平郡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竟不觉有些慌乱,忙行礼道:“太子妃。”她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韦团儿,韦团儿忙笑道:“这是永安县主。”
太子妃柔和看着我,眼中闪闪烁烁的添了几分暖意:“起来吧,还是入宫那年见得,这一晃就快三年了,模样倒有些不一样了。”我起身,道:“刚才天暗,一时没看出来,还请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笑看我,道:“没有那么多礼,”她侧头对韦团儿,道,“总听说母皇很喜http://。欢这个侄孙儿,可曾有赐婚的意思了?”韦团儿摇头,回话,道:“今日还提起过,小县主面皮薄,给搪塞过去了。”
我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极相熟,却不像婉儿说得那么微妙。细细想方才出门隐隐听到的话,难道是太子改了主意,亦或是太子妃想要成人之美?那纳妾的话想必说得就是韦团儿了。
太子妃似乎并不知方才蓬莱殿中的惊魂一幕,只笑了两声道:“多乖顺的孩子,本宫倒是看着喜http://。欢。”韦团儿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几个郡王都可娶妻了,太子妃若是喜http://。欢,不妨在陛下那处说上两句,陛下必会成全的。”太子妃笑着看我,没接话。
我听得有些无措,却不敢贸然告退,最后还是太子妃点了点头,让我走了。
那日后,皇姑祖母恍如无事一般,只偶尔提起狄仁杰已被贬为彭泽令,竟和我谈论起一年多前那拜相的宴席。我谨慎回着话,偶尔能自皇姑祖母的眼中看到些遗憾,叔父武承嗣屡屡进言要诛杀,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直言不再提及此案。
皇姑祖母心境好时,还会问些我前两个月收的琼花果实,笑颜我若是来年能种出新苗,便留在宫中御花园,专守着琼花也好。
我每听到她说来年,就总记起婉儿的话,若要出宫并不难,只要父王来求皇姑祖母也不会强留,可是,我却不愿再深想下去。
大明宫中雨雪始终未停,待到正月初二终是来了一场大雪。
宜平边仔细替我系好袍帔,戴好风帽,边道:“上官姑娘昨日深夜遣人来传话,说她今日会早些到嘉豫殿,让县主自行去就好。”我嗯了一声,道:“什么时辰来的?”我昨晚睡得极晚,她竟更晚?
“丑时三刻,”宜平想了下,道,“好在我睡得不实。”我愣了一下,不解婉儿为何深夜来遣人传话:“还说什么了吗?”宜平摇头,道:“没了,就嘱咐县主,今日是各宫人贺年的日子,千万别去晚了。”
我点点头,总觉有什么,看了一眼白茫的窗外,却又想不分明。
第20章 十九 初生劫(3)
到嘉豫殿前时,正遇上太子妃和德妃,我忙躬身行礼。太子妃笑着对德妃,道:“这是永安县主,我正想哪日寻个机会和母皇讨来做儿媳。”德妃眯起漂亮的眸子,笑道:“姐姐好福气,隆基还小,若要赐婚还要等上一两年呢。”
我尴尬起身,太子妃才温和道:“入殿吧,别让母皇等太久。”
我随她二人入了殿,却觉四下安静的有些怪异。论理我来得并不晚,却仅有太子妃和德妃在,并未有其它宫中的人来贺年。行礼问安后,皇姑祖母招手示意我到身前,我忙上前立在了婉儿一侧。
皇姑祖母有意看了我一眼,才转头去看太子妃和德妃,道:“都起来吧。”
太子妃和德妃起身,却并未被赐座。
陛下深深打量她二人片刻,才道:“团儿昨日给朕看了些物事,朕颇觉有趣,”她边说着,韦团儿已托着个玉盘上前几步,给她二人细看。
玉盘上放了个制作极精巧的木头人偶,太子妃没敢拿起,只细看了一眼便脸色瞬间惨白,与德妃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陛下见她二人神色,道:“此物是东宫内的宫婢发现,交给团儿的。上边的生辰倒真是朕的,只是不知东宫内是何人如此恨朕,要作蛊行法才能消去心头怨气?”她的声音淡漠平缓,却透着丝丝阴冷。
我本在猜测此是何物,听这话才猛地明白过来,韦团儿,韦团儿还是下手了!即便是太子妃亲自示好,她还是布下了局!
太子妃和德妃砰然下跪,头抵地面颤声道:“母皇明鉴,东宫内绝无人有如此恶毒之心。”
陛下看着她二人,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不敢想象皇姑祖母会如何说,如何做,只低下头不敢再看。就凭着韦团儿的话,皇姑祖母难道真会相信?没有半点怀疑?东宫住着的不只是太子,还有诸位郡王和县主,不只是太子妃和德妃,还有诸多女眷。但无论是哪个,都会牵连到整个东宫!
韦团儿布下的局,绝对不是针对一两个下人,只要此事查起,便是整个东宫,无人能脱开干系……我如被人拿刀一下下剜着心口,痛的难以自已,却不敢动上分毫。
“婉儿,此事当如何?”陛下忽然道。
婉儿忙回话,道:“遣人彻查东宫,寻出作蛊的真凶,严加考讯。”
陛下点点头,道:“若是诅咒的是朕,当以何刑裁制?”
婉儿顿了一下,道:“以前例来说,主谋当以剐刑论处,从犯以车裂、腰斩为佳,凡涉案者皆应株连。”她一板一眼,回答的极恭谨。
陛下淡淡,道:“东宫乃是太子居所,株连就免了,去查吧。”婉儿忙躬身道:“是。”她接了旨,只看了我一眼就要出殿。
“等等!”
此时,早已软在地上的太子妃忽然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枯死:“母皇无需查了,臣媳认罪,此事与他人无关,是臣媳一人所做。”她说完,头重重叩地,一声声回荡在殿中,不消数下就已额间渗血,自眼上滑下。
此时此刻,只有她认罪才能唤回东宫的生机,她没的选,只能认罪。不管是剐刑还是狄仁杰狱中那些让人彻骨惧怕的刑罚,她都只能去受。素来不出东宫的太子妃,与太子朝暮多年,自皇后位退让到太子妃,仍旧没有换来皇姑祖母分毫的怜悯,最后还是一死,死在最严酷的刑罚下。
陛下冷眼看着她,道:“你与德妃平日总在一处,此事可与她有关?”
太子妃抬头,白皙脸颊上划过凄绝的血痕,声音已涩如饮毒:“全部都是臣媳一人所做,与德妃没有关系!”她说完又一重叩头,挺直背脊跪立在殿中,那目光与永平郡王一般无二,如同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坦然平静。
德妃跪在一侧,从未抬过头,单薄的背脊深弯着,双手紧扣着地面,十指泛白。
皇姑祖母冷冷道:“你既已认罪,就是不想牵连太子及朕的皇孙,”她看德妃,道,“德妃,抬起头。”德妃抬起头,看着皇姑祖母。
皇姑祖母,道:“朕不想太子知晓今日之事,你可明白。”
德妃手又扣紧了些,极其重地磕了个头:“请母皇赐臣媳一死。”她说完,并不像太子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