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快近三十岁的时候,喝酒喝得很凶。后来我在莫斯科希特罗夫市场遇见他,已变成了一个
流浪汉。不久前听说他已经害伤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无
意义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渐使尽了精力——死去了,这是自然的现象;但是无论在哪里,也没有象
在我们俄国,这样可怕地迅速和毫无意义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两岁,是一个圆脑袋的孩
子,活泼、伶俐、正直、天资很高:善于画鸟、猫和狗。他给师傅们画漫画像,常常把他们
画成鸟儿,画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诺夫是一只独脚站立的垂头丧气的鹬鸟,日哈列夫是一只
鸡冠破碎的,头上没有羽毛的公鸡,害病的达维多夫是一只凶相的水鹊子。但巴维尔最好的
杰作,是涂金师戈戈列夫老头儿,蝙蝠的形状,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脚;他圆圆
的黑脸上,眼边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横在眼睛里,这使他的脸显出一种栩栩欲活的非常
卑鄙的表情。
巴维尔把漫画给师傅们看时,大家都没生气,可是戈戈列夫的画像,却给人不快的印
象,于是都劝告这个艺术家:“最好把它撕了,老头儿看见会要你的命。”
肮脏腐朽的,永远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是一个叫人讨厌的信徒,处处都阴险,常把作
坊里的事向掌柜搬嘴。铺子里老板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给掌柜,因此他俨然把自己认做这个店
铺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里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对戈戈列夫也怀戒心。
巴维尔狂热地使尽种种方法捉弄涂金师,好象抱定宗旨不让戈戈列夫有一分钟的安静。
我也尽可能帮助他,师傅们瞧着我们的几乎总是极端粗野的恶作剧都挺快乐,但是警告我
们:“小伙子,你们会吃苦头的。会给‘金龟子’赶出去的。”
“金龟子”是作坊里的人给掌柜起的绰号。
警告并没有吓住我们,趁涂金师睡着了,我们把颜料画在他脸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着
了,我们在他鼻子上涂了金,整整三天,海绵似的鼻沟里,一直沾着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
们惹老头儿发急的时候,我就记起船上那个矮小的维亚特兵,心里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纪
虽老,却有很大的气力,一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顿;打了我们,还要去向老板娘
告状。
她也是每天带着酒气的,因此总是很和气,很快活,她拚命威吓我们,用肿胖的手拍拍
桌子,嚷道:“小鬼,你们又胡闹啦?他年纪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个把煤油斟到他酒杯
里的?”
“是我们……”
老板娘惊奇了: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啊呀,他们居然自己承认呢。该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们赶开,晚上告诉了掌柜,于是他生气地向我说:“是怎么回事,你会念书,还
会看《圣经》,这么胡闹?你得好好儿留意,小伙子。”
老板娘是一个独身女人,非常可怜;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边歌唱着:没有可怜我的
人,也没有爱惜我的人,没有人听见我的叹声。
也没人听我诉说伤心事。
她啜泣着,拉长着老人的颤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见她拿着一壶煮沸的牛奶向楼梯走去,她的脚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
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可是手里的壶还没有放开。牛奶泼了她一身,她就伸直两手,对着壶生
气地嚷:“你怎么啦,瘟神,你要往哪儿去?”
她不肥胖,身体却软得无力,好象一只已经不会捕鼠的老猫,却因为吃得好,身子笨
重,只会哼哼着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乐。
“可是,”西塔诺夫沉思地皱着眉说。“过去家大业大,是一个很兴旺的作坊,做工的
有些也很有本领,但现在是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龟子’的手里。任你多辛苦,也
只是替别人出力。想到这件事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掉,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很想什么都不
干,只是躺在屋顶上,看着天空,睡过一夏天……”巴维尔·奥金佐夫也领悟了西塔诺夫的
思想,用大人一样的姿势抽着香烟,高谈着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创造,另一些
人不管好歹地胡乱破坏,一切的事业总是落空等等议论。
这时候,他的机敏可爱的脸,皱得象一个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铺位里,抱着两个膝
头,长久地望着蔚蓝的四方形的窗子,望着压满积雪的柴棚的屋顶,望着冬天空际的星星。
工匠们打着鼾声,发出牛鸣一般的呓语,有人含混地说着梦话,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咳
嗽着,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横躺竖卧着被睡眠与醉酒紧紧捆住的所谓“上帝的仆人”
卡别久欣、索罗金和佩尔申。没有脸和手脚的圣像从墙边张望着,油、臭蛋、地板缝里腐化
的尘埃,发散着沉闷的恶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伤心。”巴维尔低声说。
这种对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乱了我的心。上面说过,我们觉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
生活都很不好,这都不是他们所应该受的难堪的苦闷。当冬天刮大风雪的日子,房舍和树
木,大地上的一切都摇晃着,叫吼着,哭泣着,大斋的钟声悲戚地鸣响着,寂寞象波浪似地
流进作坊里来,铅一样沉重地压着人们,不留余地在他们身上压死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最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好看的txt电子书
后,把他们赶进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样被当作遗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这样的夜晚,书是没有用处了,于是我同巴维尔便用自己的办法使大家高兴:用烟
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们编造的喜剧,很勇敢地和烦闷作
战,使大家发笑。我记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把它改成对话,爬到达维多
夫的高板床上,假装快乐地砍着设想的瑞典人的脑袋,演着有趣而可笑的戏剧。观众都大声
地笑。
最受观众欢迎的是中国鬼秦友东的故事,巴什卡扮这个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
色都由我担任。我一会儿扮男,一会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头,让中
国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伤心的时候,坐着休息。
观众大声地笑。我奇怪为什么这样容易逗他们笑。因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觉得难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们这样向我们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欢乐在我们中间永远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视,而是故意把它抬出来当作一种抑制俄国的
梦一样的忧郁的手段。这种欢乐不是自己生存,不是为着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
引而出现,这样的欢乐,它的内在的力量实在是可疑的。
而且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常常突然地变成残酷的悲剧。这里有一个人在跳舞,好象想挣
脱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但是他忽然发泄出内心残酷的兽性,在野兽的苦恼之中,向着一切
人扑去,撕裂,咬啮,捣毁一切……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来的勉强的欢乐,使我焦躁。当
我兴奋得出了神,便说出和演出突然发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们心中引起纯真、自由而
且爽朗的欢喜。我演得相当成功,使大家称赞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忧郁,又慢
慢浓厚起来,强大起来,把大家恼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诺维奇和蔼地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开心,”日哈列夫附和着他。“马克西莫维奇,你去进马戏班或戏院,一定
会成个好丑角。”
作坊里看过戏的,只有卡别久欣和西塔诺夫两个,是圣诞节和谢肉节去看的。年长的师
傅郑重地劝他们在洗礼节的时候,到约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这次罪恶。西塔诺夫常常
对我说:“把一切都抛开,学戏去吧。”
于是激动地谈了戏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惨的故事。
“瞧,会有这种事。”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他骂斯图亚特王朝的玛丽女王为“恶党”,却喜欢讲她的故事;可是特别使他钦羡的,
是《西班牙贵族》这本书。
“唐·塞扎尔·德·巴赞,马克西莫维奇,是一个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颇有一点“西班牙贵族”的样子:有一天,在望火楼面前的空场上,有三个
消防夫,逗着玩打一个乡下人。
四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对消防夫喝彩助势。西塔诺夫纵身进去,把长胳臂勇猛地一
挥,将消防夫打倒,把乡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声:“把他带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个消防夫交手。消防队就在十步内,消防夫可以叫人来帮忙,说不
准西塔诺夫会吃亏的,幸而那几个消防夫吓得逃进院子里去了。
“狗东西。”他向他们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们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场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
夫、附近村庄的乡下人比赛。
清道夫队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拳师和城里人对敌——这是一个脑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
泪的个子魁梧的莫尔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脏袖子擦擦眼泪,两腿大叉开,站在自己的人前
面,用温柔的口吻向人挑战:“有人来吗,不然,我就冻坏了。”
我们这边卡别久欣走出去同拳师对阵,他老是被那个莫尔德瓦人打败。但是被打得头破
血流的哥萨克人卡别久欣还是气咻咻地说:“死也要把这个莫尔德瓦人打败。”
终于这个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觉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肉。为
了使肌肉发达,他每晚提着两普特重的秤锤子,在身上画好多次十字。但这一切,一点效果
也没有。于是他把铅块缝在手套里,为西塔诺夫吹牛说:“这次,莫尔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诺夫严重地警告他:
“别这样,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来。”
卡别久欣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比赛的时候,西塔诺夫突然对莫尔德瓦人说:“退开,瓦
西里·伊凡内奇,让我先同卡别久欣交交手。”
哥萨克人面孔发红,大声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开。”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诺夫说,睥睨着眼睛盯住哥萨克人的脸,向他走过去。卡别久
欣跺了几下脚,脱掉手套,望怀里一塞,从拳斗场快步走开了。
敌方和我方都不高兴地大为惊奇,有一个什么公正人走过来生气地对西塔诺夫说:“朋
友,把你们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场上来是犯规的呀。”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txt电子书下载
观众从四面向西塔诺夫迫来,骂他,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对公正人说了:“我预防了一
场人命案,难道是坏事吗?”
公正人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们要感谢你。”
“可是,老叔,请不要嚷出去。”
“那是为什么呀?卡别久欣是一个少有的拳师。不过人一输,就会发狠,我们明白的。
以后,比赛之前,先检查他的手套。”
“这是你们的事。”
公正人走开之后,我们这方面的人就骂西塔诺夫:“你这个混帐东西,多什么嘴呢。让
哥萨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们又得吃败仗了……”大家纠缠地、痛快地骂了他好久。
西塔诺夫吁了一口大气说:
“唉,你们这班废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请莫尔德瓦人斗拳了。对方摆开架势,高兴地挥着拳头,玩
笑地说:“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个人手携着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拥过来的人,开
辟了一个大圈子。
两个拳师右手攒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紧张地对望,双脚来回移动着。有经验的
人马上看出西塔诺夫的胳臂比莫尔德瓦人的长。四周悄然无声,拳师们的脚下,雪吱吱地
响。有人耐不住这种紧张,焦急地抱怨起来:“快开始呀……”西塔诺夫把右手一挥,莫尔
德瓦人抬起左臂挡祝这时候西塔诺夫的左手,一拳打着他的心窝。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满意地说:“生手,可并不是蠢货。”
他们扑在一起,互相向对手挥着老拳,几分钟之后,双方的观众都奋昂地大叫:“快
呀。画匠。画呀,涂金呀。”
莫尔德瓦人比西塔诺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来不灵活,打了人一拳就吃
了两三拳。但莫尔德瓦人结实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声就现出笑脸来。正在这
时候,忽然从下面打来结实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诺夫的右手打脱了臼。
“拉开拉开——不分胜败。”好几个人同时叫喊,大家过去把斗拳的拉开了。
莫尔德瓦人和气地说:
“这个画匠虽然气力不怎么大,却很敏捷。可以成个好拳师,这倒不妨老实说出来。”
半大孩子们的普通比赛开始了。我陪西塔诺夫到骨科医助那里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
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更加高贵,也更增加了对他的同情和敬意。
总之,他对什么事情都很笃实而正直,认为自己应当这样的。但豪放的卡别久欣却巧妙
地嘲弄他:“唏,叶尼亚,你活着只是摆摆卖相的。你把心灵擦得跟过节时的茶炊一样亮晶
晶的,于是到处吹牛说,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铜做的呀,同你一起太无味……”西
塔诺夫安静地不出声,不是专心地做着工,便是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闲
的时间都用在抄诗上面。我劝他:“你有钱,去买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还是自己
手抄的好。”
他用潇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页,在等着墨水干的时候轻轻地念:没有感情,没有命
运,你望着这个大地,既没有真正的幸福,也没有永久的美丽……接着,眯着眼说:“这是
实在的话。唔,他对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认为是奇怪的,是西塔诺夫和卡别久欣的关系。哥萨克人喝醉了酒,总是找他的朋友
打架,西塔诺夫久久地劝他:“算了。不要动手……”可是后来便把醉汉痛打一顿,打得如
此厉害,连平常把别人的打架当作热闹看的师傅们,也不得不参加进来把他们两个朋友拉开。
“不及时把叶夫根尼拉住,一定会被他打死的。这家伙是连自己也不怜惜的,”他们说。
清醒的时候,卡别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诺夫,嘲笑他对于诗的爱好,和他的不幸的罗曼
史,而且秽亵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哥萨克人的嘲笑,也
不发怒,有时候,连自己都跟卡别久欣一起笑了。
他们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长时间地轻声谈着什么。
话声使我不能睡着,我很想明白,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谈些什么谈得那样亲
热,可是当我走近他们时,哥萨克人就喝问:“你来干什么?”
西塔诺夫好象没有看见我。
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叫去,哥萨克人问:“马克西莫维奇,要是你发了财,你该怎样
办?”
“那就买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别久欣气恼地转过脸去,西塔诺夫却安静地说:“你瞧,没有人知道,不管
老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