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阉伶-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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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上三竿一直等到正午时分,又从正午太阳高挂,等到太阳落山。零星走进一品堂客的食客在瞧见杜平安那张阴沉的脸时,都灰溜溜的走了,所以整整一天,杜平安高坐柜台之上,分文未有进账。
其间三次,蒙着面纱,颇有些神秘色彩的一品堂客“老板娘”将砚台、镇纸玉石、和一把剁肉的斧刀朝杜平安投掷过去,要不是杜平安躲闪及时,那必将是次次见血,瞧得一品堂客外围的路人甲乙丙丁无不瞠目结舌,大叹:恶人自有恶人磨。
酉时刚过,面色铁青的杜平安便早早放下门板,随后点得灯火通明的一品堂客大厅内传来“霹雳拍啦”瓷器铁器落地声,杜平安气急败坏的吼声断断续续从里间传来。坐在路边喝茶的中年男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朝他身旁的青年淡淡的点了点头,青年得到某种暗示,快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杜平安从柜台后拎起一只酒缸狠狠朝地上砸去,酒坛破碎,酒水四溅,杜平安坐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的大吼,“还有完没完啊!不要以为老子不敢打你!”杜平安已经不知道这是他丟的第几个酒坛,只知道喉咙已经吼得沙哑撕痛。
“这样有用吗?”辛子昭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递到杜平安跟前,低声说道。语气清冷,却不似十分的担忧。杜平安急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水滚进喉咙,舒缓了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如今全城搜捕逃逸重犯,李天霸算准了我根本溜不出这暨阳城,最重要的是黄月容会第一个找到我!不论我舌灿莲花,估计一个死字是绝对逃不掉的!”因为实施杀人的侩子手,就是他杜平安!李天霸跟陈水恒不过是杜平安真正想借刀杀掉的人。
“可是卢福现在还没有到!”辛子昭随意坐在大厅内的椅子上,一双清冷幽暗的目光望向商铺关闭的门板上,从辛子昭的角度望去,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对面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些好事之徒探头探脑的朝一品堂客虚掩的门缝里瞧去。
“他会回来的!”杜平安坚定道。他相信卢福能够追上威廉库克神父,他更相信虔诚的上帝教徒会力所能及帮他的忙。只是南下沪上这一路必定流匪盘杂,恐怕动武是在所难免的,眼下到了如斯光景,杜平安相信,也坚信着卢福必定能够回来与他相聚,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了的。
“但愿吧。”辛子昭没有杜平安乐观,然而他也没有觉得事情发展到令他无法收拾的地步。当年身残势弱,百般折辱,只身一人漂洋过海都不曾难倒他,现在区区一个地痞又能耐他何!左右不过一死。。。。。。,“死”字一旦出现在辛子昭的脑海中,便再也挥之不去,望向烛火下杜平安那张略显疲倦俊逸的脸庞,辛子昭苦笑,原来自己再也不能向以前那般决绝了。
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等着,杜平安已经将房梁顶上的全木点了一遍又一遍,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三根,连着中间最粗壮的挑梁木。脑海中演算着卢福此时大概的位置,大哥带着老爹以及妻子孩子们应该已经和管甄氏碰头了,假如他和辛子昭不能在戌时关闭城门前赶到霸陵岗,大哥知不知道带着一家老小远遁他乡,从此隐姓埋名呢?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嘈杂声越来越少,隔壁不远处的花红阁却正是莺莺燕燕热闹时,听过更夫敲过三响,杜平安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满大厅的转悠了起来,就在杜平安的额头前隐隐冒出了虚汗,从心底深处滋生出一股无力挫败感时,一品堂客面向后巷的杂物间里传来些微的响动。
杜平安浑身一震,眼睛急忙望向辛子昭,却见辛子昭也正瞧着他,杜平安心头狂喜,看来这些微的响声并不是他杜平安幻听,而是确有其声。想到这里,杜平安拔腿就往后厨房旁边的杂物间跑去。
推门而入,眼前顿时一黑,就感觉一股阴风从后脑勺横扫而来,杜平安心知要糟,却呼喊不及。就在杜平安闭着眼睛等待这一闷棍的到来时,“啪”的一声脆响在杜平安后脑勺乍然响起。杜平安慌忙扭头望去,辛子昭正一把握住足有成人手臂粗壮的木棍。顺着木棍往里瞧,卢福一脸呆滞的望着杜平安。
“杜大哥!”卢福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一头扎进杜平安的怀中,呜呜发声大哭起来,杜平安急忙安慰的拍了拍卢福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背脊。入手冰凉粘湿,缩回手掌一看,顿时惊得杜平安浑身发凉,板正卢福的肩膀,急切的追问道,“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卢福挂着眼泪鼻涕的粗狂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赶路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边的树枝划伤了,不碍事的!”卢福孩子气十足的从杜平安的怀中挣脱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颇有些羞赧的揉着鼻子。
“没事就好!”杜平安使劲拍了拍卢福结实的肩膀,心焦城门楼子即将关闭的杜平安没有瞧见卢福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这一切被一旁的辛子昭瞧在眼里。杜平安透过杂物间破败的窗户往外瞧,隐隐约约在厨房的后角门那儿瞧见两个晃动的人影。
“等出了城门再说吧!”虽然忧心卢福有没有找到威廉库克,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交谈的地方。杜平安蹲□子,发了疯一般拨开眼前堆成一人高的柴禾,卢福见状不由分说,跑上前去帮忙。三人拾柴,火焰高,眨眼功夫就将一人高的柴禾彻底清空了。
“这里居然有个洞!”卢福惊叫道。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黑漆漆,只容得下一人猫着腰爬进去的洞窟窿,站在洞口,能感觉到从里面吹来一阵阵带着泥土潮霉的气味,可见这个洞窟窿必定有一个通向外间的出口。
“进去吧,只需要走进去大概一百米左右,自有人接应。”杜平安信任的朝辛子昭望了一眼后,急冲冲往一品堂客的前厅跑去,随后辛子昭又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碎瓷声,一声暴怒好似要掀翻屋脊,“滚啊——”
“辛——掌柜,我们还是先走吧。。。。。。”卢福听到杜平安暴怒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可怜巴巴的望向一旁皱着眉头,仿佛非常不爽的辛子昭。辛子昭甩开□裙摆,直接跳进坑洞之中。卢福紧跟其后,也跳了下去。
洞内黑漆漆的,根本不辨东西,然而眼下无需分辨东南西北,只需要蒙着脑袋,一条道走到黑。摸着四壁与头顶冰冷潮湿的泥土,卢福有种窒息的恐惧感,大约人在狭小空间内必然产生的一种胆怯。就在卢福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时,隐隐的看到前方有一丝亮光。
豁然明亮,卢福看到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梁仵作和厉云森先生正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跌坐在坑洞之中,见辛子昭走了过来,厉云森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别开脸去。此刻厉云森一脸的泥土,根本瞧不见他脸部的表情,只一双黑眼珠子望向黑乎乎的头顶。
四人会师,却是谁也不说话,卢福哈着腰这个望望,那个瞧瞧,最后选择乖乖待在辛子昭的身后。整整十分钟的等待,这对于卢福而言,仿佛等了一个时辰般漫长,此时从来时的洞窟窿里传来轻微的震动。
“怎么还在这里!”杜平安撞见梁子玉,劈头盖脸便是这一句略带质问的话,顿时炸翻毛的厉云森暴跳如雷,“三个时辰前,你让我们刨出这么一条从一品堂客连接暨阳大狱底下错综复杂的隧道,从找洞,到挖洞,就三个时辰,你还真当我们是土拨鼠,专挖洞的土拨鼠!”
“噗嗤——”卢福笑崩了,见厉云森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暴怒的盯着他,卢福憋了憋嘴委屈道,“还有人把自己比作老鼠——”厉云森脖子一梗,捏着一双拳头就冲到卢福跟前吼道,“我那是比喻,比喻知道吗!”卢福胆怯的缩着脖子,任由暴怒中的厉云森喷射了他一脸的口水。
“而且!土拨鼠不是老鼠,它属于哺乳纲、啮齿目、松鼠科!”厉云森吼完,卢福蜷缩着身子躲到了杜平安的身后,仗着有杜平安撑腰,卢福颇有些不服气的顶道,“松鼠不还是老鼠吗?”
“都跟你说了,松鼠不是老鼠!”厉云森刚吼完,一旁的辛子昭淡淡的说道,“不论是土拨鼠、松鼠还是老鼠都是畜生,有什么好争的!”说完拔起地上的火把,眼神示意梁子玉:该往哪条坑道走?
“我什么时候把自己比喻成畜生了!”厉云森恨得咬牙切齿,望向老实巴交的卢福也充满了怒气。
卢福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站到梁仵作身旁的厉云森,嘴巴里不满的嘀咕着,“原以为是跟杜大哥一般,是个知书达理,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却原来这般不学无术,连土拨鼠、松鼠、老鼠同属于畜生都不晓得。”饶是卢福嘀咕的小声,可走在这静寂无人的坑道之中还是将卢福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听进耳朵中,厉云森彻底无语。
、70第七十章节
“这条道一直通向哪里?”头前掌火的杜平安突然问道。梁子玉淡淡回答道;“城东树林。”辛子昭眉峰一挑,却听身旁的杜平安说道,“城东就城东吧,去霸陵岗虽绕了一圈;却比穿过城门楼子要保险的多。”于是一众人无言,快速向着城东赶去。
渐渐的杜平安一身的棉袄已经湿透,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望向身旁的辛子昭却依然气定神闲,连最消瘦的梁子玉也未见一丝疲累,倒是嘴巴挺碎的厉云森此时累得气喘如牛,额头上挂下的汗水将满脸的泥泞冲出一道道“沟壑”。最年轻;也是强壮的卢福,杜平安直接忽略了过去。
“嘘——”杜平安急刹车;发出一声警戒的“嘘”声。众人停下脚步,杜平安附耳贴向洞壁:一片嘈杂声由远及近,其间马蹄声,跑步声,还有喝骂声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的嘈杂却非常的急促。
“城内出事了!”杜平安凝神深思。身旁的辛子昭问道,“空城计被识破了?!”可是离开一品堂客才短短一炷香,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如此多的人马追缉他们!辛子昭想不明白,其他三人,总共八只眼睛全都望向了杜平安。
“走时我将店中所有酒坛砸破,重新点了一根蜡烛在桌上,蜡烛点完需要三炷香的时间。三炷香足可以让我们平安赶到霸陵岗,等到一品堂内火光四起,招人救火恐怕又要废去一炷香的时间,到那时也许我们就出来暨阳城的地界。”杜平安摸着下巴沉思着,却没有看到在他周围四个人四双各异的眼神。
“现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算我前脚刚走,后脚外面看守的人就发现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集结如此多的人马,而且抓我,李天霸还不需要出动城中护城军队。”突然,杜平安嘲讽的笑了,“我想,大约是陈水恒与李天霸其中一人遇刺了。”也只有这个原因能解释的通了。听了杜平安的语无伦次,辛子昭了然的点了点头。
“陈水恒和李天霸遇刺?!”厉云森做记者的老毛病犯了,前翻乔麦仁遇刺,才几天这暨阳城的知县与第一心腹也遇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呢,在排除情杀、官场倾轧之后,厉云森想到了几个月前轰轰烈烈的“良贱通婚案”。
“黄月容要替那个戏子报仇!”厉云森兴奋的跳了起来,却是乐极生悲,一脑门撞上了冰冷潮湿的洞顶,留下了一圆形的泥槽。杜平安略带欣赏的望向厉云森,“不当狗仔,可惜了你了。不过很快你就有机会干这个相当有前途的工作了。”
厉云森管不了什么叫“狗仔”,急切的巴望着杜平安,追问道,“我记得那戏子是你亲自放火杀的,黄月容为什么不来先杀你!”上一次杜平安侥幸从那女人手底下躲过一命,他还在奇怪,难道这小子魅惑的功夫把那食人花也给俘虏了?!想到食人花手拿皮鞭一遍遍狠狠抽着杜平安的样子,厉云森便是睡着了也能笑醒。
“我跟黄月容见过一面,这你们都知道。那一次我差点小命不保,不过瞧在我老实招供身后主使之人的份上,黄月容答应让我多活几天,了断身前身后之事。”杜平安放轻放缓脚步,一步步探向城东门的正下方。
“你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开始谋划出逃了吧!”厉云森不得不承认,以杜平安的老谋深算,他不如他!不仅能从杀人不眨眼的“食人花”手里侥幸活命,甚至还将这盆祸水引向了陈水恒,如此心机之人令厉云森心里发毛:以后还是少与他正面冲突为好。望着火光中杜平安那张谦谦君子如玉的脸庞,厉云森暗恨老天何其不公!
“一队留在城中搜捕,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行刺之人给我挖出来!一队出城追捕,记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站在洞坑底下,杜平安一行清清楚楚听到头顶上有一人断喝道。随后马蹄声急急,越传越远,再之后,城东门“吱——呀——”缓缓合上!
洞坑内,借着微弱的火把光亮,在梁子玉的引路下,走进了城东外的树林里。随后五人未作停留,马不停歇的绕向霸陵岗村。急行军一个多时辰便是最强壮的卢福此时也是气喘如牛,厉云森直接跑得脸色发了白。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喊一声累,没命的赶着路。
远远的,疯伯家的茅草屋隐现在月光下,一点烛火晃动,可见屋内必有人,杜平安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道,“到了!”一声“到了”,众人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是再也不肯起来。
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的杜平复远远的就看到极其狼狈的杜平安一行人,急忙迎了上去道,“你们怎么才来!”被莫名其妙的引到这里,不知缘由,不知去向,两眼一抹黑,生生急煞了屋中众人。
“爹和孩子们可好?”杜平安顾不得喘上一口气,连忙问道。杜平复知道事情重大,没再抱怨,点了点头道,“都好,一切都好!就等着你和表妹。”杜平复瞥了一眼杜平安身后,连一向冷冰冰的梁仵作也在。
推门走了进去,整整一大家子的人,全都眼巴巴的望着杜平安。屋中的桌上、地上全都放满了大包小包,跟个逃难的难民一般,连厚厚的棉被都没有落下。杜金贵脸色凝重的走向杜平安道,“平安,你说我们这一家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金贵老爹的身后,慧娘手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身旁站着敏行敏秀两小,管甄氏同样手抱婴孩,椅子上坐着的管月楼,连带着眼光颇高的管家老爷子和疯伯,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杜平安的一个决定。一个或是走向天堂,或是走向未知的黑暗地狱,他们义无反顾。
眼前微微跳动的烛光模糊了,杜平安感觉有一滴温热的水滴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划过唇角,带着淡淡的咸涩与温暖。就在杜平安痛下决心的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瘦弱苍白的小脸,杜平安抬起头望向天际清冷的一弯玄月,喃喃道,“我会兑现我的承诺的,不管身处何方!”
“平安——”金贵老爹不放心,担忧的望向自己最小的儿子。杜平安转过身,淡淡的笑着,“放心吧爹,我们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杜平安淡定从容的微笑中,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彻底的放下了。
“爹!子昭、卢福还有梁仵作他们赶了很久的路,又累又渴——”杜平安的话还没说完,感觉作为一家之主的长者必须承担一些责任的金贵老爹站起身,大声招呼了起来,“快点进来,换身干净的衣裳,慧娘啊,赶紧弄点热水来!”在金贵老爹的动员下,全家人开始做着撤退前最后的准备。
“卢福,你跟我来一下。”杜平安走到卢福身旁悄悄的说道。卢福见杜平安的神色,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于是卢福一点点掖到了墙角,在众人不注意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偷偷的跑了出去。在疯伯侧房的屋后,卢福找到了正望向对面树林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杜平安。
“杜大哥,你找我。”卢福的话打断杜平安的思绪。杜平安紧张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