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未央-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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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们三个,几次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马鞭在他们三人之间犹疑了一阵,最后高高扬起,重重抽下,将怒气全部发泄在李当户身上。
马鞭撕裂了他的深红长襦。李当户不闪不躲,跪直身子硬生生挨了这鞭,脸都扭曲了也不吭一声,眼中却闪过一抹刺痛。
韩说和张欧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
我知道,李当户在军中长大,生性耿直,他口里说的便是心里想的。
实际上李当户说的没错,既然魏蒙是太子太傅,那么于我,而言他的地位仅次于景帝,教训我确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我这两年看了些史书,鄙薄过那些国君心胸狭窄,不近忠臣,不能纳谏。就连齐桓公那样的一代霸主,到了晚年也亲近小人,远离忠臣,导致被活生生饿死的结局。
可忠言向来逆耳,佞行总是怡人,轮到我自己,竟也不能免俗。比起耿直的谏言,我更喜欢奉承,比起忠臣,我更愿亲近柔佞。
我明知道李当户是对的,韩说是错的,然而我仍旧恨他恨的牙痒。
当然我并不认为韩说是奸佞,他只是愚忠而已。张欧就难说了。
“若不是看在你这番话的份上,就不是一鞭子,而是一百鞭子了。起来吧。”我道。
李当户的黯淡伤痛之色顿消,他喜滋滋的站起来。
“但你依然有错。你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我道。
李当户想了一会,惭愧的挠挠头说:“殿下,我应该首先带人护卫您,然后向您告之魏蒙的身份,让您自己做判断,是该拦他还是不拦他,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拍拍他的背。他边笑边疼的龇牙咧嘴。
“桑弘羊,你把囚徒的尸身送还给中都官,问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桑弘羊应诺而去。
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挂在丘陵之间。
“备车,回未央宫。”我对跪着的几人示意。
背过身抹下袖子,遮住肌肤上的黑紫。
在马车里疲倦的躺了一路,本想回太子宫沐浴,没想到才进宫门就被景帝召见。
我赶紧招韩说进马车,用半柱香时间换衣梳洗完毕。脸上抹药消了肿,只剩一条红痕。但腕上黑紫的手印难以去除,动起来也不大灵活,幸好袖子很长。
属官们先回太子宫。宦者将我引进清凉殿。
帘幕轻摇,隐约看见景帝在同什么人说话。
凉风吹走了一些烦闷。
“父皇。”我强打精神的唤了一声。
景帝回过头,露出笑意:“野够了知道回宫了?”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朕给你们引见,这位是刚从梁国前来的……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穿过景帝,我注意到他身后的人。
他一身深衣罩袍,淡然立于殿内巨大的青铜兽前,不是魏蒙是谁。
我低下头敢怒不敢言:“父皇,这是儿臣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总不能告自己太傅的状吧。
魏蒙躬身道:“请皇上责罚。今日臣来未央宫之前,去上林苑看望了太子,太子的一些观点和做法,微臣委实难以忍受,所以出手冒犯了太子。”
景帝一脸了然的摆摆手道:“魏卿多虑了。太子顽劣,正需要一位严师。你既是太子太傅,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是,莫非太傅不喜太子?”
魏蒙道:“皇上,绝非如此。臣并不讨厌太子,相反臣对太子见猎心喜。如果说臣是一名工匠,太子便如一块璞玉。微臣愿意细细雕琢,使其展现出应有的华彩。”
刚才还说我是顽石,现在就变成璞玉了。雕琢?我的手腕刚被他雕了个紫印子,他还想怎么雕。
“好好好,太傅且将太子当做自己不听话的子侄辈,放手以你的方式去做吧。该打该骂,不要含糊。朕拭目以待!”景帝欣然道。
也就是说,不论魏蒙今后今后怎样对待我,他都将不闻不问?我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过来见见你的老师。”
我无奈的摆出弟子应有的仪态,趋步上前,深深施礼:“刘越见过太子太傅。”
景帝笑着拍拍我的头:“这孩子,即顽劣又倔强,朕对他下不去手,窦婴和卫绾根本治不住。朕一直盼着有人能真正管住他。”
魏蒙刚要谦虚几句,景帝制止道:“魏卿不必过谦。今日太子在太傅面前恭恭敬敬,想是太傅教训有方。朕请魏卿做太子太傅,看来请对了。”
魏蒙感激道:“臣何德何能,得到皇上这般赏识。”
景帝笑了笑:“太傅把太子教导好,便是对朕的回报。你们师生两个先谈一谈吧,太子,你带太傅回太子宫熟悉熟悉,等明日,朕准备好仪式,你去射只大雁送给太傅,恭恭敬敬的拜师。”
“是,父皇。”我绝望的说。
我走在魏蒙前面,觉得如芒在背。我咬着牙硬是不回头,不露怯色。
平时怎么不觉得廊道这么长呢。
跨进大殿,我执弟子礼为他铺席。
魏蒙入座后,我上榻跪坐在他对面,他看起来倒比起我更像大殿的主人。
沉闷了半晌。
魏蒙神情自若的捧茶轻啜。他有一双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比起持剑,更适合奏响古乐或挥洒丹青的手。
玄色袖幅之下,十指微微弯曲,柔软的指腹,用恰到好处的力气,捧着深红的漆盏。他的手指白皙的如同冬天里,梅瓣上晶莹的冰雪,贴近了便可以闻到清雅的冷香。
就是这双手捏紫了我的手腕,还将我拖下马背?
我在静谧中愣了一会,宫女倒茶的声音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抬头正视他:“太傅,你对父皇说的话是信口骗人的吧。”
“太子殿下指的是哪些?”
“你说欣赏我,我不信。”
魏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既然你并不欣赏我,为何要接近我,你又打算如何雕琢?”雕琢二字总我觉得很荒谬。
“太子殿下妄自菲薄了,微臣确实希望能够为大汉教出一位明君,微臣也确实认为太子殿下是一块璞玉。不过,太子这块玉,在石中埋得太深……”
魏蒙说了一半便停住了,他揽起宽阔的袖幅,单手放下茶盏,回到正襟危坐。
我直觉他的下文绝非善意,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请太傅相告。”我狠了狠心逼自己继续听。
“因此,如果说太子是雪山上的一匹神狼,我就要将你拉下神坛,撕下狼皮,剥去爪牙。如果说太子是一把利刃,我就要折断你的刀尖,磨去你的锋锐。如果说太子心如赤子,无所畏惧,我就要为你套上镣铐,缚住手脚。这样,你才能先成为人,后成为君。”
他的表情那样淡然,仿佛说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为什么?”
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心中无畏,不足以为帝。刀刃太利,伤人伤己。”
“还有呢?说什么我是狼,说什么要……剥我的皮?”
他沉稳的看着我不说话。
我五指不自觉的握紧,在案上刻下五道曲折的指痕,一时间喉咙发干,心跳如鼓,我撞翻漆案,呼的站起来,匆匆退后就要离开。
“太子殿下,”魏蒙端坐于榻上,“你应该对臣见礼。”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回身,抬起衣裾,跪在席上,恭恭敬敬的伏身:“学生拜见老师。”
25
25、心跳 。。。
魏蒙来了之后,授课之处不再是石渠阁,而换成了太子宫。
他所描述的形状太过可怕,那番话一直让我心中惴惴,生怕他将我剥皮拆骨,变成他希望我成为的另一个人。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还不如死了好。
不过小心翼翼的防范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他似乎也就说说而已,每天的授课生活,仅仅是普通的练字,讲经,以及偶尔习武。
魏蒙和窦婴卫绾的区别大概在于他更重孔孟。仁者爱人,孝悌谨信的大道理不知讲了多少遍。景帝让我跟着魏蒙学,必有他的道理。魏蒙说这样做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我乖乖的听着。
魏蒙救过我,我并非不知好歹。况且他的学识见解高于窦婴卫绾,而那些大道理,总不会错。这么想着,我提起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喜好黄老的窦太后自然不满意,但与他谈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做任何阻挠。
李当户接手教导句黎湖后,热心的为他寄家书和探听家人的消息,甚至还找机会让他回了一次家。
闲谈的时候李当户告诉我,句黎湖的养父母本来膝下无子,最近生了个儿子,便将心拴在亲生子身上。又加上他二叔的死,令他二婶对他非常敌对。
一家人重逢后没有多少喜悦,反而令关系冷漠了不少。
句黎湖很失望,在宫里虽仍时时写信,寄送钱帛,但提起家的时候,没那么充满希翼和向往了。
魏蒙得知句黎湖之事,竟赞许我做的还不错,又说,我对句黎湖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平时可以多显些仁义。
得到从来不假辞色的太傅的称赞,我骨头都轻了三两。清醒过来我立即转骂自己太贱。他这不过是一顿棒子,一颗甜枣的策略。我怎么就偏偏吃这一套。
而且,静下心来思索,魏蒙的那番话真的只是说说?
我渐渐怀疑这其实是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
一开始以雷霆手段挫我的锐气,用话语吓得我战战兢兢。
实际上却细雨化物于无声。在我疑神疑鬼,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开始改变了我。
最让我恼愤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影响了我哪些地方。我败得真是惨。
转眼是七月,石渠阁的书房我多日没去了。这天下午太傅绶完课,我突然想再去一次,心里总觉得或许遗漏了什么东西。
未央宫的地面余温未消。踏上石阶,进入廊道。接近傍晚,天际遍布红云,红得艳丽深沉。
走廊两旁的花草与藤蔓长势正好。余辉照在浓密的花叶上,打下深深浅浅的重影。
往来的宫女在道旁等我经过。
默然走着,我竟想起不少回忆。
在廊外的那坛花圃里,我曾和刘彘一起用弹弓暗算过窦婴;这个拐角,是小刘舜最喜欢待的地方,我叫他不要来他也不听;四面贯穿的通道,是我和刘彘对殴的常用征地,宫女宦者几次被堵着没法通过;清晨的时候,刘荣常在紫藤缠绕的那一段路读书;再往前是……
我们共同度过五年时光的书房。
韩说候在门口。
书房外室中央的青铜花枝烛台,摇曳着细微的灯火,我进入里间。
书房里一室昏暗。我推开几扇窗,让夕照与室内的冷清混在一起。
前阶端端正正的摆着窦婴和卫绾用过的大案。
台下是十几张略矮的漆案,散乱着两三卷半开的竹简。
我和刘彘躲在立起的竹简下,嬉笑玩闹的场景,恍然历历在目。
出神中,有人从大门进来。那人带着一身斜晖,面容反而看不清了。
可我怎么会认不出。
立太子那晚在披香殿,是我们最后一次共聚。之后我入住太子宫,他回到猗兰殿。那天起,我一直若有若无的避开他。究竟是因为刘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然而再见的这一刻,他逆着光的淡淡剪影,几乎将我心中的空缺填满。
原来我所遗落的东西,就是他。
我放下心中纷杂,笑着走上前:“阿彘,你怎么来了。”
“别叫小名了好不好。”刘彻不满的说。他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又偏开。
“好吧阿彻,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两人默契的并靠在台阶上的大案边沿。
刘彻望着书房的那一端,说:“你很久没来石渠阁,最近刘寄和刘乘开始过来启蒙了。”
“他们也到这个年纪了啊。”我有些怅然。
室内安静清凉,一排排漆案拖曳出墨色的斜影,窗外有小小的雪白和粉红点缀在翠绿之中,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两人一时无话。四周泛起一种恬淡的寂寞,让我觉得愉悦舒适,而又带着些微的伤感。
回望刘彻的面容,与前次相见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束了冠,黑发整齐的拢于头顶,几缕碎发落在耳后。
脸庞细腻如玉,混合了少年的俊秀与童子的圆润。
此时他低垂着眼帘,额头到鼻尖的曲线,在微光中看起来柔和美好。双唇像是用调淡的花汁勾染的,中央抿出一道浅痕。
深青色矩纹曲裾之下,身形仍显单薄。胸膛随着舒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暗香浮动。
我扶着他的右肩,不知不觉凑过去,俯身贴近他的前襟。
“你干什么。”刘彻扭头侧身,脸庞微微泛红。
幽幽的茉莉花香似乎并非幻觉。
我上下打量了刘彻一番,坏笑着提起他的阔袖上沿,拉近鼻尖嗅了嗅:“阿彻,你怎么这么香。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是不是跟哪个宫女鬼混去了?”
“什么宫女不宫女的,你离我远点。”刘彻愤愤的一把拽回袖子,“我刚才去湖边走了走,大概在那里沾的花香。”
我刚要继续打趣,却见他拽回袖子的同时,一卷帛书从怀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彻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我在他动身之前把帛书捡起。
青轴黄幅,中间系了条丝带,诸侯和贵戚通常爱用这种帛书写信。翻转过来,没什么特别,便递还给他。
刘彻没有接,表情很奇怪:“阿越,那是刘荣哥哥来长安路上写的信,阿父说,你愿意看就看。我打算交给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看着他了然的点点头:“所以都几个月了,你现在才找到机会。”
刘彻大概理亏,踌躇着没开口。
我的心情低落下去,抽掉丝带,一点一点将卷起的书帛打开。
摊开的越多,我的手越沉重。我甚至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封信的重量。
“信里面说了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自己看。”他好半天才说。
到卷轴的尽头,终于露出一张薄如蝶翼的白绢。清秀的小篆写道:弟阿越,见字如晤。
还没来得及往下,一阵熏风吹来,白绢轻飘飘的飞起,在空中翻卷。浓重的墨汁透过薄绢,像沾染了淋漓的血。
我滞了一滞,将那如烟如雾的细绢抓住,紧紧捏在手中,几乎把那些墨字揉进掌纹。柔软的绢布从指缝垂下。
只要打开它,就能知道刘荣想对我说什么。
是恨、是原谅、是无奈?是倾诉、是诅咒、是告别?
也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他在途中根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栗姬怎样了,只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告诉我他即将到来。
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如果他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他原谅我,难道我就能开心?如果他恨我、恨景帝,难道我要悔恨一辈子,埋怨景帝一辈子?
过去了的事情,永远无法回头。
如果记着只能带来痛苦,那么不如遗忘。
我缓缓走向书房外堂的青铜灯,将白绢朝着烛火伸过去。
“你不看?为什么,你不是……”刘彻紧跟着出来,惊讶的问。
白绢叹息般的坠落,火舌一燎,便全数燃起来。将字烧成灰烬。
金乌撒落最后一丝余烬,将外堂墙壁的暗红转作清冷。
我觉得憋闷,一挥袖子,绕过烛台,快步走向出口。才动了两步,听刘彻叫道:“阿越!”
衣摆被人抓住,前进不得。
刘彻一下子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衣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的力气很轻,却坚定。
身体瞬间紧绷。转而意识到不是别人。
“不要离开!不许离开!”他像小孩子一样别扭的说。
隔着薄薄的深衣,他的心跳迷茫而惶恐,让我也跟着莫名的酸楚起来。
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奇异的感觉,就像走廊上攀爬的曲折藤蔓,在我心湖中重新恣意的滋长。
我和他从小睡一张床,离得多近都有过,可今天,却仿佛完全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