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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穆斯林的葬礼-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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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月和卢大夫都不知道,楚雁潮已经站在她们身后很久了。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他早早地领了小牌牌儿,病房里却不见新月,正在为新月收拾饭盒的姑妈告诉他,新月跟着卢大夫“遛弯儿去了”,他才找到了这里。
  “楚老师,我不休学,我不休学!”新月仰望着自己的老师,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刹那间,楚雁潮被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征服了,他没有力量拒绝这样的请求,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忍再说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现在无法收回了,卢大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而她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新月同学,”楚雁潮坐在新月的旁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尽量让语调和缓、轻柔,“没有一个教师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中断学业,何况你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他本来想说:何况你是最优秀的学生,却临时改换了一个词儿,“但这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科学,科学让我们冷静地看待自己……”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师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严峻的语言和她谈话,她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着Ⅹ光透视荧屏,任何情感也无法影响那上面显示的图形。
  “要相信你的老师,他和医生一样对你负责。”卢大夫站起身来,“不要激动,你们慢慢地谈一谈,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卢大夫轻轻地走了,怀着对教师的信任,她自己也做过教师。
  “卢大夫比我更了解你,”楚雁潮望着卢大夫远去的背影,对新月说,“过去,我只看到你的长处,你聪明,勤奋,有强烈的事业心,这都是你的过人之处,我忍不住曾经多次赞扬过你;但是,卢大夫使我发现了你的短处,或者说是弱点,那就是:脆弱。你的身体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决定暂时不告诉你真实的病情,等待时机成熟。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而欺骗总是不能持久的,现在终于被揭穿了。我觉得,一个人了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不管是长处还是短处,都应该感到幸运,这使我们自知!古往今来,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点,然后才能克服它,战胜它,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不论前面将有什么样的打击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总是充满了打击和挫折,回避是不可能的!”
  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炎热了,楚雁潮的白衬衫卷起了袖口,手臂和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新月穿着厚布病员服,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冷过,即使在隆冬季节。过去她一直把楚老师看成是一个宽厚的兄长,现在才真正觉得他是严师。严师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师面前显得矮小了。他是那么冷静、沉稳,出色地读完了大学,一面教学,一面执着地投入自己的事业,他成功地缔造了自己,同时也在缔造别人;而她自己,刚刚读到一年级,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学相比,也显得矮小了,郑晓京、罗秀竹、谢秋思……这些同学虽然各自都有弱点,但毕竟都是健全的人,有着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却是一个病残的人,全力拼搏的比赛刚刚开始,就要在竞技场上落伍了,那个本来已经牢牢地占据的冠军位置,要让给别人了……
  “不,我不能退,”她说,“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留退路!”
  “退路当然不太可爱,”楚雁潮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她的情绪,“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语:”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比如我,放弃了做专业翻译的机会,当了教员,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译上做出成绩?只是比别人难一些、晚一些罢了。你还年轻啊,现在还不到十八岁,晚一年有什么?明年你就做完了手术,就自由了,一切从头开始,轻车熟路,会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别人,而在毕业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四岁,人生的路很长,你才刚刚开始啊!为了手术的成功,为了将来的事业,牺牲这一年,是值得的!“
  “我……我舍不得离开我们的班集体,真舍不得!”新月喃喃地说。仿佛现在就已经和大家告别,觉得依依不舍,她多么羡慕那些命中注定将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继续站在他们的行列中,彼此争个高下,但是,却不能了!她还想说舍不得她的老师,但话到舌边,又咽住了,这是她心中极为重要的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准确地表达。
  “当然,同学们也舍不得离开你,”楚雁潮说,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他一向把自己当成同学当中的一员,特别在此时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关重要的一员,但他仍然不愿意提到自己,这样,他才感到安定、自如,“一起相处了将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别是那三个女同学,没有你,她们会感到寂寞。”说到这里,楚雁潮突然发觉自己的情绪过于凄凉了,看见新月的眼中闪着泪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换了一种语调,“不过不要紧,分别是暂时的,明年不就又见面了吗?而且,在你休学的时间里,同学们会经常来看你的,经常来!他们会给你带来快乐,一定会的!”
  新月眼中的泪花还是垂落了下来,无疑,她相信同学之间的友谊,但是……她望着楚雁潮:“您呢?老师……”
  “我当然也会的……”楚雁潮知道那双眼中闪烁着的是信任,是友谊,他的肩上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它的分量,并且相信自己能承担起来。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话要说,但要把它完全说清楚,又是困难的。
  楚雁潮却完全听懂了,他立即回答说:“明年,我可能还是教一年级,还当你的班主任!”其实,一年以后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教龄太短,教一年级比较合适……”
  这个补充毫无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经让新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也许正是促使她违背自己的性格、作出“以屈求伸”的决定的根本原因,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容:“老师,我听您的……”
  “不,是听大夫的!新月,你变得坚强了,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楚雁潮激动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只小手。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他第一次握着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试卷的手,这只憧憬着译著生涯的手。这只手纤小,轻柔,显得还太软弱了些……
  夕阳衔山,影漫东墙,一刚一柔的两个身影离开了墨绿色的路椅,向病房大楼走去。合欢树的一排排对生叶片,随着暮色的来临,悄悄地合拢了。
  一个星期之后,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养的韩子奇,亲自到医院来接女儿,坐着特艺公司的小汽车。看到已经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泪。爸爸脸上、胳膊上的绷带部拆除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潮特地从北大赶到医院。他当然不必为新月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这些事儿有天星和陈淑彦就行了。他是要亲自听一听卢大夫对新月出院之后的医嘱,看一看新月的情绪,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潮和卢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车。卢大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新月很听话,情绪很稳定,这使她对以后的治疗方案充满了信心。
  “卢大夫,再见!”新月跨进车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她说,这声音中有依恋,也有欢乐。出院,毕竟是欢乐的,虽然以后还要再来。
  “再见……”卢大夫缓缓举起那只曾经挽救过许许多多颗心脏的手。作为一名医生,并不希望和病人“再见”,她愿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交道才好,但这个姑娘的事儿还没有完,她等着她,等着她来做一次比一次好的复查,等着那次有可能在明年春天进行的手术,手术成功之后,就可以不说“再见”了。
  楚雁潮替新月关上车门。
  “楚老师,上来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边闪了闪。
  “楚老师,”韩子奇感激地望着楚雁潮,“小女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请您到合下……”
  “韩伯伯,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第一次见到新月的父亲,不知不觉地就显出了腼腆甚至有些慌乱,老人家对他这个晚辈还尊称“您”,使他很不安。但是,现在不是向这位长者表达仰慕之情的时候,他只能说些客套话,“我看着新月顺利地出院,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她需要安静地休息,今天我就不到府上去打扰了,改日再……”
  “过几天,您可一定来,噢?”新月说。
  “哦,一定,一定,在翻译当中遇到什么问题,我还要找你商量呢!……”楚雁潮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车子开走了,穿过林荫小径,开出医院大门,往左拐,经东单驶上了宽阔的长安街。
  天气好极了,碧空澄澈如洗,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天安门城楼上红旗招展,马路上空悬挂着一道道彩绸的长链,不知刚刚迎接了来访的哪位外国元首。
  如果说,新月入院的时候太仓促,太凄惨了,那么,这次的出院却很安然而又很有气派,小汽车在彩旗下飞驰,像迎接贵宾似的。
  车子沿着长安街一直开到宣武门,然后拐入槐柏树街,向南驶去……
  “博雅”宅门前,韩太太和姑妈已经望眼欲穿。
  “新月,我的命根儿!你可回来喽……”姑妈的欢迎仪式是抱头痛哭,好像久别重逢。其实,这一个多月,她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娘儿俩常见面。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也轮番去探视、去照顾新月,家里倒比医院里冷清。
  新月俯在姑妈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实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韩太太抹着泪说,“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喜事儿!”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韩子奇出于礼貌,得陪着司机在上房客厅里喝茶,说话儿,别的人就都簇拥着新月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方砖地精心地擦洗过,雕花隔扇纤尘不染,床单是刚换的,天热了,换了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为了迎接新月归来,家里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还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床上,发出深情的感叹。
  “这都是淑彦给你收拾的!”韩太太笑盈盈地说,“这些日子,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淑彦两头儿跑,把这孩子累坏了!”
  “咳,这算什么?”陈淑彦扶着新月的肩膀说,“新月把我当成亲姐姐,我还不什么都是该做的?伯母,您老是这么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韩太太爽快地说,“淑彦啊,你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下了班儿就往这儿来,跟新月住这屋,夜里吃个药啦,试个表啦,好照应着她点儿,比我们这两个不认字儿的老太太强!”
  “这太好了,”新月拉着陈淑彦的手,“妈想得真周到,我就愿意让淑彦陪着我!”
  “淑彦今儿就甭走了,我这就做饭去,给新月换换胃口,在医院老吃不搁盐的东西,哪儿成啊?”姑妈又要开始奔忙了,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姑妈,”陈淑彦叫住她说,“现在您还得少搁盐,大夫嘱咐了……”
  韩太太笑着说:“瞧瞧,说话儿真跟个护士似的!”
  “我一定当好这个护士,”陈淑彦说,“伯母,您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
  “交给你,”韩太太答应得很痛快,“我老了,什么事儿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个家都交给你!”
  “伯母,您……”陈淑彦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
  “那就别再‘伯母’、‘伯母’地叫了,还不改改口?”姑妈笑着说。
  新月会意地笑了,拉着陈淑彦的手说:“快,快叫‘妈’!”
  陈淑彦脸一红,低下了头,她现在还叫不出来。
  大家都忘了外间屋里还站着个“徐庶进曹营”的天星,这时他扭头就往外走,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丢过来一句话:“刚出院,扯什么淡!”
  西厢房里的这娘儿几个,忍不住全笑了!
  当天晚上,陈淑彦就跟新月住在西厢房了。
  新月吃过了药,两人就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哎,淑彦,你跟我哥谈得怎么样了?”
  “谈……谈什么呀?”
  “谈你们俩的事儿呀!”
  “没……没谈过,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谈的都是你的事儿。今天去办出院手续,他把药、收据都递给我,说:”拿着!‘我就接过来。他说:“走吧!’我就跟着他走。”陈淑彦平静地回忆着,她和天星之间,似乎也仅此而已。“在观察室守着你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你……”
  “说我什么?”新月问。她还从没听过哥哥谈论她,哥哥是个内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数。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没说什么,”陈淑彦说,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绪,反复地说“苦”啊“苦”的,让人也听不明白,显然不宜如实告诉新月,就收住了嘴,随便扯开去,“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可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咳,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那你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们之间的……爱情呀!”新月压低声音说。如果不是只当着知心女友的面儿,而且屋里没开着灯,那个词儿她是羞于出口的。
  “爱情?”陈淑彦喃喃地说。如果开着灯,新月一定会看到她的脸是红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谈过……爱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我……我也说不清楚。”新月轻声说。的确,让一个少女对她缺乏亲身经历的人生大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困难的。“大概,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谁也离不开谁吧?”
  “哦。这么说,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没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台,这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啊?何况,我们虽然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了解却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对你那么亲、那么疼,就又觉得:怎么这个人跟我一样啊?两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层似的……”
  “那是我把你们两颗心连在一起了?我真高兴!淑彦,我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诉你,我哥这个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
  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着儿子的这档子事儿。陈淑彦的那一声“妈”虽然没好意思叫出来,韩太太的心里已经尝到了那份儿滋润。
  “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
  “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
  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床,他无法争辩,就没说什么。况且,开头几天,妻子根本就不让他下床,服侍得极为周到,姑妈、天星和陈淑彦也进进出出,吃药、吃饭、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还不断有人来到床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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