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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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1960年颁发的有关文件有关条款:(三)高等学校教师必须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努力做好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历史清楚,思想作风好,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著作,不断提高马克思列于主义的理论水平,积极参加劳动锻炼,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和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修养。
(五)合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并且具备下列各项条件的助教,根据工作需要,可提升为讲师:1。已经熟练地担任助教工作,成绩优良;2。掌握了本专业必需的理论知识和实际知识与技能,能够独立讲授某门课程,并且有一定的科学研究能力;3。掌握一门外国语,能够顺利地阅读本专业的书籍会议通过了对其他教师职称的确定或提升,但对楚雁潮却展开了争论。
多数委员认为: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助教,一年来工作成绩极为突出。实际上,在严教授健康状况极差、根本不能授课的情况下,他完全独立地讲授英语课程,表现出出色的才干,并且具有很大潜力。在英语教学和对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研究、讲述中,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已经完全具备提升为讲师的条件。
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须隶属于“合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的前提下。当然也没有人认为楚雁潮反对党的领导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历史清楚”这一条一旦被郑晓京十分显眼地提出来,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还有“思想作风好”,他够不够,可以讨论嘛……
少数压倒了多数,结果楚雁潮的提升未获通过。他将继续以“助教”的身份做讲师的工作而实际上必须完全顶替严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没有资格听会的,等他知道了这个结果,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无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为那一点儿和工资待遇的差别,而是“名”,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没有做讲师的资格,为什么还要我独立授课?不能另请高明吗?但是,他一想到恩师严教授,满腔的怒气却又不能发作。严教授也是校务委员,虽因病未能出席,但会议的决定也“代表”了他。严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是严教授最喜爱的学生。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外文出版社点名来要,严教授犹豫再三,尽管认为外文出版社是个非常理想的去向,还是建议他留在母校,先帮老师几年,因为北大师资缺乏,严教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听从了老师的挽留。他知道,严教授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未来的学生。他决心继承老师的风范,在教学园地上躬耕下去。他帮助老师甚至顶替老师做多少事情,都是应该的。现在,他难道能够一怒之下推掉这一切吗?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会的决定,没有向任何人申诉。即使申诉,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还在下。严冬总要过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经遥遥在望。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阳春三月那拂着窗帘、撩人思绪的柳絮。
新月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两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应该感谢这囚室似的病房,这里比她的西厢房温暖,整整一个冬季,她没有再被风寒侵袭,关节疼痛、胸闷气短、咳嗽等等症状渐渐消失了,抗“O”、血沉、心电图、X光……一系列的检查,她从卢大夫那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家里的亲人经常轮流来看她,她询问家里的情形,他们总说,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牵挂了。每个探视日,楚老师都准时到这儿来……
今天又是探视日,她等着楚老师。
陈淑彦却先到了,披着一身的雪,脸冻得通红。
“嫂子,这种天气,你还来?”新月感激地说。
“不来,我怎么放心呢?”陈淑彦放下手里的饭盒,掸着身上的雪。
“你……又带吃的来了?”
“趁热吃吧,姑妈特意为你炸的松肉,让我赶快送来,你瞅,还没凉呢!”陈淑彦打开饭盒盖,姑妈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黄灿灿、香喷喷,冒着热气。
新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松肉尝尝:“真香啊,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陈淑彦笑笑说:“你爱吃就好!姑妈本来要给你炸黄花鱼,哪儿都买不着,所以……”
“不要为我这么费事儿!”新月放下筷子说,“这儿又不是没饭吃,刚才的午饭就吃得挺饱,你送来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来,别带吃的了,见到你们,我就很高兴,感情比物质更珍贵!”
“那我以后就多带点儿感情来!”陈淑彦笑着,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呀,姑妈对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儿非得亲自送来,我说天儿下雪,路滑,就没让她来……”
“那你怎么没和我哥一块儿来?”新月问。
“你哥?”陈淑彦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她可以说: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儿晚;也可以说: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儿吧;或者随便说点儿别的原因,都可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心里所想的。几个月来,她总觉得自己和天星之间好像隔着点儿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没着家,天明了才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问他上哪儿了,只说:“加班儿!”问他车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说:“哦,忘了。”她又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他只说:“没有。”就再也一言不发了。她暗暗地为丈夫担心,后来却也没看出有什么事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话却越来越少了。虽然夫妻之间没吵过嘴,没打过架,有时候甚至互相很客气,但这就够了吗?两人从没有一块儿去看过电影、逛过商店,就连到医院里来看新月,也常是各来各的,这哪儿像两口子啊?她过去所憧憬的爱情、婚姻,是这样的吗?她怀疑丈夫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根本不懂得爱情,怎么一颗热心暖不过来他的冷肠呢?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只看着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为一定是个美满婚姻,而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爱情啊!……片刻之间,陈淑彦的心头翻起千头万绪,却一句都不能对新月说。新月毕竟是天星的亲妹妹,听她说这些,会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给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烦恼,影响病情,况且,她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要想理出个头绪来,用语言表达清楚,也难。没法儿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别处扯了,勉强笑了笑,说:“你哥不能跟我一块儿来!”
“为什么?”新月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都结婚那么久的人了,还不好意思一块儿……”
“不是我们不好意思,”陈淑彦故意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医院只有两个探视牌儿,得给你那位楚老师留一个,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不能让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视都来吗!”
“噢,你处处想着别人!”新月感激地说,她并没注意嫂子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却抓住淑彦的腕子看了看表,“哎,楚老师怎么还没来呢?”
这时,匆匆赶往同仁医院的楚雁潮还在路上。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他来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从燕东园打来的电话,他的恩师严教授病危!
他匆匆赶到,严教授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卧室里挤满了人,有严教授多年的挚友,有他教过的各种年龄的学生,有特地请来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们江涕不止,恳求大夫再做最后的努力,设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但垂危的严教授却无力地摇摇手,请大夫走开:“不必……再用药了,我……本无病,是生命到了……尽头,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睁着视力极弱的双眼,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夫人,和他最喜爱的学生楚雁潮。
他们伏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这位视外语事业为生命、执教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教授在临终之际要嘱咐些什么。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为我送行……”严教授用低微的声音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该走了,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力去做了,只能留给我的学生,我……有幸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们的师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边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滚滚热泪,落在严教授那苍白虚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别……”严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闪动着,那里面已经流不出眼泪,“雁潮,为我……背一首诗,让我在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离开人间……”
“老师!”楚雁潮拭去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把嘴凑在教授的耳边,“好……我背给您听,您要听哪一首?”
“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消磨这幽深的夜晚,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诗句终止了,像清泉流尽了最后一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病榻旁仿佛是空谷旷野,宁静肃穆,只有那一对手拉着手的白发情侣。
严教授在纯美纯情的诗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详地闭着双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静静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师的灵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灵车碾着白雪铺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师的遗体,他踏着白雪走向燕园的英语教室。十五名学生在那里等他,临时来不及请别人代课,为了他的学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师,“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每走一步,他的心里都回响着这令人断肠的诗句……
下了课,他重返燕东园。至亲好友都在忙碌,学校和系里也派来了人,起草讣告,撰写悼词,商量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日期。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学生和助教,料理后事当然责无旁贷!可是,他却怀着深深的歉意,低声对教授夫人说:“师母,原谅我!我晚上再来,现在……我……我有一个卧病的学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时间,是属于她的!”
他挥泪离去了。
匆匆回到备斋,带上他给新月准备的东西,披着一肩风雪,去赶进城的公共汽车……
一路上,他反复想着两个字:生,死。严教授,为外语而生,为外语而死;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去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外语教育事业的楷模,被死神夺走了,死神结束一个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这不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惧!二十六岁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为时过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这几个月来,新月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给她病弱的肌体注入了生机;但是,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时时在他脑际盘旋,他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新月已经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现有的一切医疗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变故会降下灾难,后果将是一个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脏不禁战栗!新月才只有十八岁,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长,难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游”吗?不!多情的诗人拜伦啊,你的诗已经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这位少女!死亡,坟墓,不能属于她!他似乎看见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马上见到她!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银灰色的天空飞满白花,搅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护住怀中抱着的东西,免得被摔坏。幸好,雪是软的,那东西完好无损!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来。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他的手指传遍全身,传到他的心脏,这力量,使他敢于无视卢大夫所宣称的科学,无视生命的仇敌——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们的地狱对抗!
也许,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没有任何职权,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连做讲师的资格都没有!是的,他所能给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儿,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责任!这责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某种神奇的启示所赋予他的!……学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对新月说,让她感到老师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风雪中,他望见了灰濛濛的崇文门城楼,望见了已经换上“庆祝元旦”标语的同仁医院大门。啊,新月,我来了!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病房门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来:“噢,楚老师,您变成了雪人!”
“楚老师,您……”陈淑彦连忙站起来,为楚雁潮掸去肩上的雪,接过他怀抱着的东西,“这么大的雪,您还带来挺沉的东西?”
病房里暖融融的,和外边是两个世界,楚雁潮头发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脸,他心头的忧郁和悲伤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让家里送来的那盆巴西木顽强地伸展着葱绿的叶片,在隆冬季节勃发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严教授传下来的!现在,楚雁潮连一个字都不能对新月提起严教授的死讯,他把目光从巴西木上收回来,动手打开他带来的那个纸箱,喃喃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楚老师,这是什么呀?”新月伏在枕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楚雁潮没有回答。他仔细地剥开纸箱,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出现在床头柜上,闪着漆黑的亮光。
“啊,留声机!太好了,您是让我作听力练习用的吧?”新月神往地问,“我们班的同学们已经开了听力课了吧?”
楚雁潮还是没有回答。对于新月,需要回避的问题太多了,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班集体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放上一张唱片,摇着摇柄上足了弦,然后,提起摇臂,把唱针放在那缓缓转动的唱片的边缘。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丁冬,几声鸣啭,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丝丝缕缕……
“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俞丽拿演奏的!”陈淑彦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