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文集-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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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然后长叹一声,平躺在身后的床上,眼睛不再看我
,而是望着房顶,房顶是洁白的,我想她能看到。
我犹豫着,一刹那,我意识到,她对了,她已懂得了一切,甚至比我懂得还要早一些,我知道最终还是她胜利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给出了答案,我向着她俯倒——我舍不得她,这一点,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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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们一起吃散伙饭,在一个我们经常出没的饭馆,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气氛伤感而叫人心酸,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就说了一大通要去外国上MBA,她分析了自己作为一个白领,在社会生活中将会面临的挑战,总之说得头头是道,我从未听她如此口罗嗦过,连她自己都感到越说越没劲,但很明显,她不想停止,想让一种声音联接在我们俩之间,但她终于停止了,我叫过服务员,伸手付账,她打开她的小包,迅速把一张打折卡悄悄放入我的手中,像是送给我一种最初相识的纪念,一时间,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连同她手里的打折卡,那张卡立刻折成两半,忽然,不争气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你瞧你,还言情作家呢?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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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饭馆出来,我的头脑混乱不堪,一种深深的失败感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我没有去发动汽车,却是毫无知觉地走过我的汽车,不辨方向地胡走一气,奇怪地想起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我记起她的话,“最后一次”。
然而最后一次却是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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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抱住了她,我可以完全地记起我心中的绝望,而她的身体顷刻间便被情欲抓住了,我们有一个顺利的开始,她忽然用沙哑的嗓音问我:“是最后一次吗?”
我停住,点点头。
接下来,一切都变了,我觉得她开始不配合,然后用一种自我厌恶的表情看自己,看我,最后她反抗自己,她推开我,直起身来,忽然抽了一记自己的耳光,我看到她凭意志力与自然涌现的情感搏斗,脸扭曲着,她的样子令我震惊,我目瞪口呆,害怕而羞愧,她的情感方式很有力,但极不自然,她在头脑与身体的混乱中挣扎,自我折磨,自我惩罚,意志胜利了,但纯真消失了,她击败了自然情感,成为一块钢铁,而她的爱情则变成了一个不及物动词。
现在,她就站在我对面,不再是梦,不再娇美与甜蜜,却依然被情欲缠紧,心脏有力地跳动,浑身滚烫,我拉住她冰凉的手,发出呻吟般的叹息,希望情欲像潮水一样从我身上退去,我做到了这一点,在半小时后我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一首首换着CD里的歌儿,咬紧牙关,一时间,我想对她说话,告诉她,她的克制叫我觉得不自然,令我反感,但我没有说,她坐在我旁边,凝视着前方,像一盒过期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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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起我们转折的那一刻,就在我的小腹与她的小腹紧贴的一刹那,我的情欲如子弹射出,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紧贴,如同两个吸盘相互吸住,我用一只手托住她又细又薄的腰肢,那由僵直变得柔软,却又无法折断的腰肢,那一刻,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圆,我猜她像我一样,被那种突然产生的完美的感觉所震慑,她像是惊呆了,我欣喜,而她呢,她克制,坚决而无情,她咬牙切齿,保持着一个拒绝的坚决的体态,就如黑夜里突然伸出一把利剪,猛地剪断了情欲的翅膀,失败控制了一切,我感到她在可怕地拒绝自己,拒绝我,我试图保持,但她毅然起身,穿衣下床,冲进洗手间,她瘦小的身影可怜而空洞地从我面前闪过,消失在门外的灯光里,我留在黑暗中,这令我感到说不出的黯然神伤。这可悲的一幕就这样迅疾而惊人地结束了,我更深地坐在黑暗中,与窗外初冬干冷的空气远远隔开,在这个荒唐的夜晚,我想与她一起拜访最后的甜蜜,不料开门的却是残忍与古怪,我想她在内心深处战胜了她的自我,而我却感到一种黑暗的失望与无奈。
总之,那是最后的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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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个多月,我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电子邮件,上面写道:
“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我现在在加拿大学习MBA,很顺利。
这里有个男的抓住我没有男朋友的弱点在追求我,说我长得像张柏芝,我暂时看不上他,但要是他坚持说我比张柏芝还好看,我可能会因为刻苦学习得了近视眼而允许他请我吃一顿牛排,他二十年前一定长得像陈冠希的那个不值钱的傻弟弟,只是比你稍微强一点,叫我看一眼就会联想到老烟枪和臭粪勺。
还有啊,希望你在决心追求张柏芝前,向我请教请教,我绝不可能借钱给你,但会借你几句动听肉麻的香港话,加上西班牙苍蝇水之类,一使就灵,想到你那么呆傻,我真担心你错喝药水后误伤了街头卖茶叶蛋的老奶奶,这样报纸上就会用大黑字这样说你,禽兽不如的作家,别的作家看到报纸也会找你没完,这样你得罪的人就太多了,所以,出于好心,约会张柏芝的时候,希望你叫上我,我怕她对你说香港骂人话,没有我当翻译,你一句也听不懂。最后的小建议是,如果你被她一脚踢到床下去,希望你不要跪在床边哭,听你的哭声是我专利,我希望你有点自尊,从床下摸到我送你的美制小炸弹,拉着火,扔进被窝,然后赶快蹬着后腿儿跑出去,听到爆炸声以后打电话给我,叫我知道你犯了罪,替你报案,让警察叔叔纷纷上门抓你,免得你还得慌慌张张地自费着去自首。哈哈哈。
祝你今年夏天不出汗。”
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袁晓晨写的,她曾几次揪着我的头发逼我管她叫张柏芝,却管我叫陈冠希的不值钱的傻弟弟,叫我欣慰的是,在信中,她使用的仍是小可爱的腔调,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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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便梦见袁晓晨的呼吸声,柔软、香甜,令人安慰,我还梦见她就睡在我的枕边,比我睡得还要深,我记得我吻了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我还梦见了一片巨大的绿色树叶,把透过的阳光变成淡绿色,我还记得袁晓晨就站在那树叶下看着天空中的太阳雨发呆,一条七种颜色的彩虹就斜搭在她的背后,我记得她从容的姿态,那样子真是空虚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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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后,我再也没有袁晓晨的消息,但我知道她仍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与我隔着一段时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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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半年以后,我才从这件事中缓过来,并以她最后能够占得上风而高兴,那代价无论如何也算得是高昂的——她用她的爱教给我忠诚,我用我的虚荣心教给她坚强,可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我们各自保住了顽固与偏见,却错过真爱,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们都不得不更加狡猾了。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生活在我们这个污七八糟的世界上,我们很难得到什么心爱的东西,就是得到了也因为愚蠢而认不出,总之一切都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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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一个夜里,我一个人放下电话,枯坐灯下,想到我竟也从这个故事中有所斩获,那真是给我的悲愤与寂寞凭添一丝荒谬的趣味,哈哈,我的读者,不出你所料,我得到心碎,这是我应得的,我想这也是我喜欢的,因为从那轻轻响起的心碎声中,我感到自己正很好地活着,我不知羞耻地打开电脑,对着闪闪发亮的显示器,随手写出坦白而俗气的故事:寒酸的信任,咎由自取的决定,古老习气的奴隶,势利鬼的苦闷,只有这些、就是这些了。
但是,这些记忆中难堪混账的点滴往事,这些可怜巴巴的残羹剩饭,却正被挤在一起的文字姿意地埋葬或收藏,犹如冥冥中升起的诅咒与祝福,我听到消逝的声音重新响起,与窗外吹过的沙沙夜风窃窃私语,去谈论那些无聊的生活琐事,那些徘徊在街头巷尾的凡人小事,那些争分夺秒的感动与遗忘,那些我们临死前可悲而盲目的生命冲动。 (全文完)
《一塌糊涂》
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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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是什么意思?我写了两本书,现在在写第三本,我想,我谈到过一些事物,我想,更多的事物我没有谈到,我落下了什么?是的,我落下了很多,能确定的是,我从未涉及有价值的事物。
现在,我在为我的读者写书,我为男读者写,也为女读者写,我还为漂亮的女读者写,尽管我知道她们对此不感兴趣,但我仍要写,我要利用我的头脑,使我的读者从中得到享受而不是折磨,更不想写些低级幼稚的作品来侮辱读者的智力,为此,我不惜认真写作,我有我的很多问题,在我狂妄的时候,我对我的写作有信心,相信我能通过文字做出点什么,就像牛顿在狂妄的时候,相信在宇宙间存在引力一样。
当然,对于引力,牛顿虽然找不到什么证据,却能洋洋洒洒运用数学描述他创造的引力,可我呢?我能用中国的方块字写什么呢?
也许我可以谈谈与我素昧平生的人,我读《罗素传》,知道他为能够顺利地与妇女通奸绞尽了脑汁,其干劲丝毫不亚于为统一数学基础所做的工作,我左手拿《圣经》,右手拿《古兰经》,同时读它们,我还顺手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我还读《数学史》,为伯努利家族的奇特天赋叹为观止。我还读一些其他的书,我可以谈谈书中的人物,谈谈我的喜好,我的趣味,甚至谈谈诸多令我反感的电影。
但是,我现在不想谈,我什么也不想谈,没有事物经得住谈论,很多时候,谈论如同一只手,当你把手伸向事物时,事物在一瞬间便消失了,谈论无法触及事物的一分一毫,谈论什么也不是,而事物似乎是虚幻的,如果不谈论,就不会出现。
也许我可以像其他作家一样搞搞老生长谈,比如:谈谈道德。
在我看来,人世间永远时髦的风尚叫做道德风尚,道德是人类的一大发明,也反应出人类饶舌的本性,道德的价格似是而非,随时代而波动,而其深不可测的价值却更令人刮目相看,很多人为此着迷,我注意到,19世纪以前,欧洲最富才智的人几乎都把他们的天才浪费在讽刺教会上,然后,慢慢地,准星开始偏向道德,最终定在那里――然后围绕着道德繁衍出一茬茬大同小异的文化,就像母鸡围着鸡窝生下的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鸡蛋一样-―这种令人倒胃的人文景观没完没了,道德简直成了聪明人的零食和笨蛋的饭票,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何谓道德,好坏是也――做个好人可能运气会坏点,但能令人一生充实――狂热的迷信!非常叫人吃惊的是,谈到道德,连5岁的小孩也能说上几句,而且绝不比一个50岁的大人说得差――在我看来,这种对于道德的兴趣实在是生活狭隘乏味的有力证明,至少,热衷于此道之人令我颇觉可疑,真不知这种长舌妇的话题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我可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那么,我谈谈美如何?
既然真与善被道德关进了自己的城堡,那么,美呢?
我不知美在世间的命运如何,甚至人们是如何发明了美好的事物,至今对我仍是一个秘密,那些已被发现的美在现代被商业资本大加利用,直至令人倒掉胃口为止,而更多未被认出的美则以令人恶心的面貌徘徊在世间,着急地等待审美专家前来认领,摇身变成赏心悦目的礼物送给疑神疑鬼的人们供其消遣,而相信毁灭美能带来快感的人们也在摩拳擦掌,时候一到,他们乐趣就会来临。
算啦,我还是离这个话题远一点吧,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里面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东西。
我在人世间至今连一件确定的事物都没找到,因此,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悲哀地承认,我像大家一样,只能夸夸其谈,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我得承认,在写作之外,我什么都不相信,甚至连阅读也不相信,而在写作时,我相信叙述。
我别无它法,只能相信,而且这的确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因为我在从事写作,如果不相信叙述,那么,我便无法下笔,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那就是,在很多情况下,我不相信叙述,那个时候,我便不写,与朋友打麻将,坐酒吧,驾车兜风,或者,吃饭。
如今是我相信的时候,甚至是迷信的时候,我坐在电脑边,敲击键盘,开始写作,一个字又一个字,我写下它们,并且确信,这些连在一起的文字具有某种意思,也就是说,代表某种意义,通过这些遮盖一片片空白的文字,我能够重现或者谈论某个人,某种情感,某些回忆,某些包含在时间与空间之中的事物,我相信,通过文字的排列组合,我将可能建立起一种形式,透过这种形式,让我可以对"存在"这件事说三道四,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法回答任何具体的提问,比如,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相信也没有人知道――有些事物我天天挂在嘴边,根本就是拾人牙慧,第一个说出时间二字的人也许在告诉另一个人"太阳在移动,虽然很慢",但在我看来,他谈的不是什么时间,而是运动,但是,关于运动呢?很多问题便到此为止。
算了,还是谈其他的吧――用人人可用的方式,或者说,我最讨厌的方式,我是说,漫谈的方式,我可以谈我认为更可靠的东西,我见过的人,我们之间的谈话之类,我不能保证我谈得准确,也不能保证我的谈话成功,但我会尽力,我不知人生应当如何,却知道人生很难谈论,过一天算一天,肌肉变成脂肪,皮肤渐渐失去光泽,坏习惯不仅无法改掉,而且与日俱增,坏念头无法克服,而且此起彼伏,好奇心变小,自以为是,虚荣心增加,如果说到成长、进步、解放之类的东西,不知这些算不算?
我承认,这是一篇莫名其妙的序言,我尽力在里面讲出一些信息,但是,作为序言,它七拼八凑,一塌糊涂,还是到此为止吧。
1
我知道,别的不行,但说到"我错了"的故事,谁都可以讲上一箩筐,讲法虽不同,内容却千篇一律,无论是害人的忏悔型,还是害己的后悔型,在我看来,前者厚颜无耻,后者假模假式,两样都叫我讨厌,但在我的生活里,确实出过很多差错,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来讲这些差错,我确实不知道。
2
青春岁月一去不返对于我是有些标志的,即使把性欲减退忽略掉也不行,把肥胖贪吃视而不见仍然不行,忘掉过去的阅读趣味也还是办不到,总之,青春岁月的确有些标志,虽然我说不清这些标志是什么、在哪里,我只隐隐感到,人生的一个阶段在某一时刻忽然间就不见了,这没什么大不了,我进入中年,还可以尽情享受苦闷和空虚,可以与疾病做斗争,可以慢慢死去,我有一些不太可靠的人生经验,比如,胃疼了一定要吃达克普隆,见到漂亮姑娘懂得少惹为妙,写剧本要多要钱,读不费力的书一定是在消磨时光,等等。
我相信,这些不太可靠的人生经验对我的余生一定可助一臂之力,我是这么认为的――还有,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吃龙虾,发现大口地吃虾肉也不过如此,第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我还记起一天读完可笑的黑格尔之后,自己是如何变得可笑的,我眨眼之间便发现除了意识以外,一切都不存在,都是幻觉,一只青蛙看到的月亮与我看到的一样吗?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大地、山脉、星星,都是想象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