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文集-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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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兰兰?"陶兰看我,一瞬间,我发现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调皮的神情,这使她猛然显得特别生动。
"老冯再见!"我听到陶兰清脆地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脆。
老冯刚要再说什么,陶兰再次快速地说,十分坚定:"再见!"老冯关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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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一见钟情吗?"陶兰再次仰面朝天,闪着眼睛问我。
"我只相信一见钟情。""那你要是在没有人介绍的情况下看到我,会对我说什么?""我会说,哎,除了天仙,你还叫什么?""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吧?""你会说,我叫――北京烤鸭,是北京最好吃的食品!"她笑了,用手对我做出一个扇嘴巴的手势,她的这个手势也做得与众不同,我是说,她是在比划着扇自己的嘴巴子,但这一扇过后,她却笑了。
"你会说什么?"我问她。
她说:"我会说,我叫诗歌少女。"我刚要讽刺她一句什么,不料她却迅速改变开玩笑的腔调,改用严肃的口吻说:"十年前我就会这样说。""那么,现在,你会说什么?""我会说,我叫碎片,我叫一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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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陶兰的话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几乎是她说的每一句重要的话都会让我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她在控制着谈话进程,而我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牵动,我知道我为什么被她牵动,因为无论她的话听起来有多么怪异,多么不可理喻,但有一点是我无法不承认的,那就是,她说的是真话,对于真话,我是无法感到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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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她的话说:"如果你要是十年前叫诗歌少女的话,那么你现在应该叫――风中碎片。""风中碎片,"她重复道,"那我今天就叫风中碎片吧!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吗?""如果你喜欢的话――你还可以把它当做你的网名。""这下我相信你就是周文了。""为什么?""因为你管我叫风中碎片,我觉得这个名字像是你起的。""其实,我喜欢诗歌少女这个名字。""这是我第一个男朋友给我起的名字。""你十五岁时喜欢诗歌吗?""我十五岁时――我那时就应该叫做风中碎片了。""为什么?""因为,那时候,我一下子就变成了风中碎片。"她说完冲我一笑,是那种笑法,先把嘴一噘,然后收回去,吐出一小点舌头,然后收回舌头,笑意才从嘴角荡漾到整个脸部。
"我们去跳舞吧!"她一跃而起。
"我没劲儿了,跳不动了。""那么,你看着我跳。"她说,伸手拉着我的手,力量惊人,一直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拉出屋门,然后,她开始头也不回地跑动,看到她红皮鞋底下的黑色鞋跟在轮流敲击地面,我感到她的红裙子在我眼前飞舞,如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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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的音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拉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们跑下楼梯,一直跑到舞池边,她松开手,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对我招招手,自己走进舞池,舞池里不知何时聚了有二三十个人,大概都是老冯那一伙的,我从中认出几个上次在老冯家看到的男子与姑娘,陶兰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她像独来独往的红色火焰一样,转瞬间便站到舞池中央,然后她冲我招招手,接着低下头去,但是,她没有舞动,而是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忽然,我感到她不会跳了,因为她似乎丧失了信心,她像是走神了一样,茫然地看着别人跳,这使我感到她十分神经质,接着,她走了出来,站到舞池边,靠在栏杆上,后背冲着我,像是生了自己的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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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跳舞的老冯从舞池中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跟她说话,我见她坚决地摆手,叫老冯走开,老冯拉她,被她甩开,老冯递给她水,她接也不接,老冯走到一边,她还站在那里,微微地喘息着,后背轻轻起伏,我想叫她一声,但没有叫出口,这时,她再次试探着走入舞池,音乐风格忽然一换,听起来像是钢刀快速地砍在细铜线上的声音,就在这种刺耳的电子音乐声中,我见她慢慢地向前走,显得有点胆怯,甚至是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便会摔倒一样,片刻,我意识到,这不是小心翼翼,而是一种羞怯,如同一个第一次上台的演员那样的羞怯,只见她走到舞池中央,然后向周围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她,于是开始跳舞,她伸出一只脚,再伸出另一只脚,她慢慢抬起一只胳膊,再慢慢抬起另一只胳膊,起初,每一个动作都是不协调的,像是一架未经调好音准的钢琴,忽然,一切就绪,她慢慢协调起来,再忽然,她跳出了几个叫我动心的动作,忽然,音乐停了,换成另一首曲风更加坚硬的trance,她再次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就像在尝试着渐入佳境,很多东西打断她,音乐,碰到她的人等等,但她十分专注,就像是在独自编舞,忽然之间,她做出两个连续的叫她满意的动作,就像是受了鼓舞,她跳得更舒展了,接着,又是更多地能连在一起的动作,转瞬间,所有的动作全都连在了一起,虽然她一步没有运动,只是站在原地,但我却感到她已跑遍所有她想要去的地方,她不像是在人丛中舞蹈,而是像在人丛之上舞蹈,是的,她的舞姿柔软多姿,摇曳顾盼,还十分顺从,就像海浪之上的海浪,轻风之上的轻风,蓝色之上的蓝色,多情之上的多情,她跳得羞怯而专注,我从未见过她片刻抬起自己的头,她一直盯着自己脚下,但是,她醒目极了,每一下都是那么完美,每一个动作与另一个动作之间就像相互有自己的秘密约定,这使她表现出惊人的协调,关键是,整个舞厅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动作是有内容的,而且,内容十分丰富,我似乎看到她在向上天祈求着什么,她一个劲儿地祈求,她倔强地祈求,她还旋转,飞速地旋转,没有人能在舞厅里像她那样旋转,没有一种表演能像她一样,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通过她的形体动作暴露无遗,我感到她十分矛盾,那种能够被她表现出来的矛盾是那么迷人,叫我恨不得走过去问问她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她还很温柔顺从,她的动作里,是没有抵抗的表示的,她就如同一个丢失了壳的海底软体动物,没有任何保护,忽然,音乐停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只有她,还在茫然若失地舞动着,事实上,很多人都在看她,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察觉,一段新的音乐再次开始,她停下来,垂下她的手臂,从舞池里慢慢往外走,突然,我明白了,我是说,我明白了她在跳些什么,她在表现她的寂寞,那是一种深深的寂寞,而我知道她的寂莫在祈求什么,她在祈求爱情,她用她的身体在呼嚎,痛苦、凄厉而尖锐,看起来简直令人伤心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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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舞池边上,继续舞动,致命的情况出现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一只手按在腹部,轻轻地、轻轻地,几乎是不被察觉地扭动,事实上,她的扭动无法不被察觉,因为扭动幅度大得惊人,只有成天练功的专业舞蹈演员才可能做出那样大的幅度,因为她的腰肢在我眼里像要被折断了一样,我看着她现在的动作,回忆起她刚才的舞蹈,两个形象在我眼里重叠起来,我知道她跳的是什么,她跳的是细腰之舞,可怕的,令我震惊的细腰之舞,而她呢,就像风中碎片那样摇曳不定,那样四散飘零,是的,我猜到了,她一定是真的把自己想像成了风中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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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对她有一种非常主观的感觉,在她的舞蹈中,有一种深深的寂寞,而在她,似乎只有爱情才能填补这种寂寞,除此以外,她的寂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冷漠无比,我感到她在用她的寂寞向人世间呼喊,那是对爱的激情,一种受难似的激情,我甚至从她的动作中,能看到她那一腔热望,那渴望爱情的嚎叫,那是由她的爱情发出的,尖锐而可怜,她的舞蹈是如此地寂寞,如同呼号――是的,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爱情发出呼号更凄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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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三个令我十分难过且难忘的动作。
第一个:她的手臂紧贴着两侧的肋骨升上去,一直升到头顶,然后两只手交插握在一起,她低头着,梗着脖子,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地扭动,像一只受惊的小蛇一样,又像是――痛苦。
第二个:她的手放下,全部放在小腹上,两手只交叠地落在一起,双腿并拢,前后摆动,她看着自己的手,这个动作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认为她在心里哭泣。
第三个动作,可怕的第三个动作,令我回忆起来也浑身颤抖的第三个动作:忽然,她像小姑娘一样蹦跳,她的肉体和她的小巧的高帮红皮鞋、红裙子混在一起,只是反复做一个动作,那就不时张开双手,欠着脚尖,向上跳去,最后,她跳得很高,像要飞起的样子,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她,而她却跳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
那是向上跳动的火焰,当她跳得足够的高时,她瞬间破碎成一团焰火,红的焰火。
我看着她,那红色的火焰,那爱情之火,她就是如此漂亮然而痛苦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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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银色的寂寞之上开出的柔软金花,神秘的爱情之花,她可以开在黑暗的黯夜里,她一定也能开在耀眼的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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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个用腰肢作画的画家,她的画定是细腰之画,没有一条粗厉的线条,全是由细细的曲线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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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内心渴望死亡,像我一样,渴望为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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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细腰,你再次扭动起来吧,我会记下你用腰肢画出的曲线,我知道,那是你在此刻寻觅已久的孤独,因为你的孤独需要通过腰肢的舞蹈获得在人世间的快感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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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细腰,在这吵闹混乱的舞池边,在急速刺耳的音乐里,突然间,我一厢情愿地感到今夜你属于我,我感到我们在一起跳舞,我感到我已站到你对面,我看着你的眼睛,与你一起跳舞,我感到我在扶着你的细腰,保护着它,不使它为你的欲望而折断,当你的细腰从我的手臂中转脱出去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手会在今后思念它,而此刻,你在不远处扭动时,我已经开始了对你的思念,我的嘴唇思念着你皮肤,我的眼睛追逐着那种深刻而急切的思念,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细腰,你不要再舞动了吧,不要为我的记忆增加无谓的痛苦,我知道我现在已经开始了对你的思念,我知道我今后也会像现在一样思念,我知道思念将使我徒劳无功地坠入虚幻,但是,请让那空洞的思念从你的腰肢上逃走吧――多年以后,我想像着,我使劲地想像着,多年以后,我的胸膛仍会惦记你在上面摩擦过的脸,我的手指也会想起你的头发,我的嘴唇还能记住你的睫毛在上面轻轻划过时的触觉,我的舌头还会思念你的牙齿,然而我的细腰,多年以后,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美妙地扭动,还会像现在这样,飞速地在光影下旋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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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腰,你要让我永远忘记你,忘记你仍狼狈不堪地生活在人世间,忘记你那些琐屑的没完没了的需要打发掉的日子,让你迟钝而平安地房间与空地上活动,让你不再有情感与希望的困扰,让你的身体把所有的舞蹈全忘掉,让你把我扔进记忆最深的深渊,当我们在某地再次相遇,我希望你已记不起我,我希望你陌生的目光甚至不要从我脸上扫过,我希望我们彼此尽快遗忘,为了平静,为了逃避情感的困惑,和对这困惑的思念,细腰,我们应只此一次,不再来往,我盼着我们根本未曾相识,我盼着日上中天,曲终人散,我希望连招呼也不要打,我们就这样各自回家,如同两个陌生人,如同两个毫无意义的名字,最好是,我们再不相见,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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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眨眼间,我坠入情网,我坠入由细腰所编织的情网,可怕的爱情如幻觉般从天而降,令人猝不及防,我的爱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点亮了我平日不肯承认的心灵的荒漠与黑暗,而那苦难的爱情之手将我抓住的一刻,我竟无力挣脱,只能徒然地束手就擒,那一刻,我的理智不翼而飞,而激情却粉墨登场,一种对异性的热望像飞驰的火焰的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浑身颤抖,手指僵硬,如同一只被利箭突然贯穿的猛兽,当那猛兽察觉到痛苦,利箭已穿身而过,不知去向――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神啊,你为什么要在我干死沙漠之际,让我的脚下流出溶着毒药的甘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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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腰,穿着红裙子的细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说,让我们在一起,今天,明天,或是后天,我要主动告诉你,我要你听清楚我的话,我要你每一个字都听清楚,那就是,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必须跟你在一起,我要坚定地说,我要盯着你的眼睛对你说,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拉住你的手,凑近你,对你说,我要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被你听到,都直接进入你的心中,我要告诉你,我对你一见钟情,与你相见恨晚,我要冲到你面前对你说,我就要说,我不能不说,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情不自禁,我不管不顾,我忘记一切,除了对你说以外,我什么都不想,但我盼着你拒绝我,让你的拒绝把我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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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怕你的拒绝,在你的拒绝面前,我的爱情依然真诚,你哪里知道,爱情是我的一种信念,对爱真诚,就是忠于我的信念――我相信,你的拒绝无法损伤我的真诚分毫,我不会欺骗,我憎恶欺骗,爱情一再受挫,只能使我更加坚定,令我百折不挠,坚强不屈,我知道我不会平静,我无法平静,但我却能用这种愈演愈烈的意乱情迷来等待新的爱情,我宁可如痴如狂地等待,宁可焦灼地寻找,也不会对爱情做丝毫的贬损,我坚信,每一次拒绝都在为我新的爱情增添干柴,而新的爱情一如狂风,只要你答应我,只要你,我的细腰,我的下一个细腰,下下一个细腰,只要你敢答应我,只要你敢对我说好,对我说行,对我说可以,只要你允许我爱你,那么你就是我的火星,那么你就能点燃我,那么你就是我的新的爱情,当你到来之时,当你的细腰对我点头之际,你就成全了我,我知道,即使沦为走兽我也知道,你已到来,我相信你已到来,我相信,你的到来定能为我留下新的伤口,你定能喝去我的爱情之血,定能令我为你破碎――你还会将我踢入爱的深渊,让我坠入万劫不复的狂喜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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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我吧,爱情!停止吧,爱情!停止吧,有关爱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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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吧,我的读者,不要再读,即使我叫你亲爱的读者,我也不要你再读下去,你不能再看,我也不能再讲,我一想到你会往下看,就浑身不舒服,你的眼睛就如同热油一样,把我内心的羞耻感煎得滋滋作响,我不应让你看到,更不应让那些我讨厌的眼睛看到,我求你扔掉书本,到此为止,我粗暴地对你叫嚷,让你把书放下,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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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故事,这根扎在我心头的钢刺,这个困扰我的心头之恨,却令我不吐不快,这个故事是我的毒瘤,必须切除,不然它就会败坏我以后的生活,我不应总生活在爱的黑暗里,我得逼着自己说出它,但愿只有一个读者能够看我的故事,一个石头一样的读者,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具一百年后的死尸,但愿你能毫不动容地将它听完,然后带着我的痛苦扬长而去,不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