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文集-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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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我惊奇地发现,她从墓碑边的一堆乱石中复活,她像十七岁那样清新而醒目,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雨中,站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我向她走过去,她顾不得羞涩向我跑来,焦急地向我询问:"这个人世间好吗?"我说:"我不知道。""那么,这里有爱情吗?"我只好说:"我不知道。""那么,我到哪里去寻找爱情呢?"她闪着迷茫而执着的眼睛,向我疯狂地打听。
我不知如何回答,试图从她身边走开,于是对她说:"你走出墓地,去问每一个行人吧。"她拉住我"可是,我是为爱而死的,我使了很大的力气,历尽千难万险,才再次为爱复活,我拼命地活了过来,我现在很冷,我连挡雨的衣服也没有,但我也顾不得了,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说,我能得到爱情吗?你说呀,你不会叫我失望吧?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着急,如果人世间没有爱情,那么,我为什么要来呢?难道我这么使劲地重生是一个错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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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言情小说中,从一开头,就为自己布置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为陶兰寻找爱情,我不知如何完成这个任务,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感到无力而绝望,我给她披上我的雨衣,对再次重生的陶兰说:"我可以给你一些爱情存在过的证据,但我不知你是否有运气真的遇到爱情,我只能告诉你,要耐心,要慢慢地找,人世间是很大的,有很多人,你可以一个一个地尝试,不要被失败打倒,要有爱的信心,要无所畏惧。""可是,她对我说,我已经十七岁了,我是特意一下子长到十七岁的,因为十七岁的我是漂亮的顶点,这一点我很清楚,在十七岁,我已学会所有关于爱的知识,我没有时间去一个个地找了,我必须一下子就遇到,也许,我明天就会变老,一旦变老,我就会再次死去,我宁愿再次死去。""那我们一同哭泣吧,为爱情,为十七岁,我陪你一起哭。"
我不能骗她,我也没有一个好情人介绍给她,我只好这么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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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把言情小说开了头,便接到陶兰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她的母亲因为心脏搭桥手术失败,也去世了,就在两小时前。
"现在只剩下哥哥和我,我不喜欢我哥哥,我感到自己孤零零的,我很难过。"我问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说:"当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我们一起哭吧,你陪着我哭,你愿意吗?"我说:"我愿意。"她说:"那好吧,我有很多事情要办,等把事情全部办好,我就去找你。"我说:"我等你,你要快点来呀。"她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你可要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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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应信守诺言。
我等她。
我放弃言情小说。
不,我只是暂时放弃言情小说。
不对,我仍在写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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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为陶兰写诗。
我认为她在做最后挣扎,她来找我,她来爱我,她在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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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硕果仅存的处女你这沙砾中的花朵你这等待已久的干柴那不堪一击的梦想那颗时时等待落下的泪珠那段少女时就珍藏的锁链
你所急切投进的那团甜蜜的火焰那个由你不可靠的情人所发出的不可靠的爱情那颗由飞鸟叼来的可疑而危险的种子也许它就是你准备忍受和正在忍受的你一直逃脱而未能的致命一击
而你撤去最后保护的惟一的青春此刻正满心欢喜得意而匆匆地走过最后的叉路毫不犹豫地追随着你一误再误的盲目的激情这只张开翅膀终于离地而起的小鸟忘记了一切有关爱的痛苦正向着看到的天堂忘乎所以地疾飞进行着难以置信地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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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抹去另一件事,一个记忆抹去另一个记忆,在纸上,我知道,在我的纸上,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什么也不会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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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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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已等待的门铃声真的响起,窗外阳光灿烂,打开的窗帘泄露了外面世界的秘密,她从外面来,从另一个世界来,她就像回来。
"我来了,"我口中高声叫道,从椅子腾身跃起,奔向门口,心里一遍遍重复道:"亲爱的,心爱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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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来。
她瘦得不堪入目。
她穿红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高帮红皮鞋。
她随身带着一个大旅行包,楼下的出租车上还有三个,她叫我等待,她一一取来。
她说:"是我来的,我自己来的,我不要你帮我来,我要自己来,我自己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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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一个个旅行包,她喘着气,脸上淌着有汗水,她坐在门边的矮凳上,仰着头对我说:"我们谈恋爱吧,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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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想着谈恋爱。
她就想着谈恋爱。
她只想着谈恋爱。
"因为,谈恋爱最重要。"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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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痛苦,感到哀伤,为她,为我的感受,我不幸地感受着我的感受,内心无法平静,我看她,我注意到,她戴着黑纱,从死亡枕边上醒来,从死亡身边回来,她说什么?她说,她来谈恋爱。
在这个如此黑暗而冷酷的世界上,她竟想到谈恋爱!
她竟想与我谈!
她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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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另一个陶兰,如她所梦,绿色而透明的火焰,一个痴情的疯癫姑娘,一个傻瓜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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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当有一个干净的环境,这是谈恋爱必不可少的,如果我们开始恋爱,就应当干干净净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她说。
随即,她拉开旅行包的拉链,从中找出一身运动服,就在门口换上,说:"我们把你的黑窝儿收拾干净。""怎么才能阻止你?我,还是小时工?"我说。
"谁都不能,我要亲自动手,我只允许你一个人帮助我。"她疲惫不堪地说。
"这是疯狂呀!"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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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音响,放上我们都会唱的流行情歌,我们边唱边收拾房间,六个小时!整整六个小时,阳台上晒满了我们洗净的衣物,每一粒尘土都被我们擦去,"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每一个地方做爱,我们可以在水池里做爱――只要你想,只要你要,只要你变硬――我随时随地愿意,就是再累也愿意,就是睡着了也愿意,就是现在也愿意。"她说,"你要记住我的话,从现在开始,不要怕我怀孕,不要怕我推开你,你想把我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现在属于你,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属于你,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对我下手,我的原则是,有求必应!绝不退缩!绝不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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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必须扔掉抹布,先去睡一觉。""但是,你也必须扔掉抹布,先与我做爱,在我睡觉之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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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纷纷扔掉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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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们有钱!"在床上,她一丝不挂,摇着纤细的胳膊,向我晃动一张小小的银行借记卡,"我骗来的,你别问我怎么骗来的,但我们有钱,你看,即使我落到像现在这样的地步,只要有我和这张卡片,我们就可以谈恋爱,这张卡片一钱不值,但它能让我们不受打扰地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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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她一丝不挂,对我说:"我是有备而来!我把能想到的都准备好,所有的事情都在三天之内办完,这三天,我做准备,也让你做准备,我一个电话也没给你打,知道我让你干什么吗?""想你。""是的,想我――你做到了吗?""我做到了。""做到什么程度?""特别想你。"我说。
"特别特别想你。"我说。
"特别特别特别想你。"我说。
"答案正确。"她说。
"答案完全正确。"她说。
"答案特别特别特别正确。"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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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来十片右旋安非他明,我们各吃两片,随后,我们抱在一起。
"我叫陶兰,你叫什么?。"她问我。
"我叫周文,你多大啦?" 我问她。
"我二十五岁,你呢?"她问我。
"我三十二岁,你是干什么的?"我问她。
"我以前画画,现在辞职,专门花时间与你谈恋爱,你呢,你是干什么的?"她问我。
"我是末流编剧以及末流言情小说作家,得知你辞职的消息后,也愤然辞职,诚心与你合作,试图把谈恋爱谈好――你觉得我合格吗?"我问她。
"除了长得不够帅以外,其他方面总算够到我的最低下限,我现在心正软,允许你及格,但你必须迎头赶上――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是否叫你满意?"她问我。
"我觉得你除了太瘦以外,没别的毛病,我很满意。"我说。
"我想我必须向你解释我太瘦的原因,我是为你而瘦,你说过,你喜欢细腰,现在我的腰围真的达到一尺六,像我十七岁时那样,像你喜欢的那样。"我摇头,不停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但我不让它掉落。
"你被我感动了,笨蛋!感动就感动了,这没什么了不起!你想哭就哭吧!只要你为我而哭,我就会感激你。"她说。
我的泪水滑落。
"看,我也哭了,我为你为我哭而哭。"她说。
"我们不是约好要一同哭的吗?"她用脸贴在我的脸上,我们的泪水混在一起,"我们都是信守诺言的人。"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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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啕痛哭。
不知羞耻。
犹如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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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是谁呀?"我问她。
"我是你的风中碎片。"她回答。
"可是,我又是谁呢?"我再次问她。
"你是我的最后情人。"她回答。
"在我之后呢?"我问她。
"在你之后,我被迫收山回家,从此不再谈情说爱。"她回答。
"因为我已年老色衰,浑身伤病,遍体麻烦,不配恋爱。"她回答。
"错!――在我之后,你要再接再励,老兵新传,老树新花,永往直前,永不放弃。"我纠正她。
"不同意。"她说。
"你要永不言败,你在八十岁时也要强迫自己保持自如通奸的活力。"我说。
"再次不同意。"她说。
"你要手持爱情,与人生抗争到底。"我说。
"仍然无法同意你不切实际的观点。"她说。
"我绝不当你的最后一个情人。"我说。
"话不投击半句多!我生气了!"她说罢忽然放开抱住我的手臂,快速背过身冲我。
"你这样我心如刀绞。"我说。
"你这样我才心如刀绞。"她说。
"你转过身来。"我说。
"你把我转过来,我就转过来,不然,我永远也不转过来。"她说。
我把她转过来,抱住她,吻她,她用嘴拱开我的嘴,瞪着我,对我说:"你要按照我的标准与我相爱,我求你。""请求被我驳回。"我说。
"我再次求你。"她说。
"请求再次被我驳回。"我说。
"我只好哭了。"她说,言毕,泪如泉涌。
"我接受你的眼泪,但不接受你的请求。"我说。
"你心软一次吧,我快死了。"她说。
轮到我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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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我们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式,一动未动,她停止哭泣,我也停止,我们相互注视。
"你多难看呀!"她忽然说。
"一语中的。"我评价道。
"和你谈恋爱真丢人。"她笑了。
"一针见血!"我再次评价道。
"你是我最丢人的情人。"她说。
"但愿你下定决心,不怕丢人。"我说。
"与你相爱,丢人在所难免。"她说。
"我肉体难看,但心灵美好。"我自夸道。
"肉体难看,不配恋爱。"她纠正我。
"哪里才是我的退路?"我问她。
"我在绝望之中看中你,因此你退无可退。"她说。
"那我怎么办?"我征求她的意见。
"化妆、减肥、购制新衣,你要想方设法让我看着顺眼。"她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叫你看着顺眼?"我问她。
"现在就顺眼。"她说出酸话。
"我已把你当成我的私人情圣,因此,你怎么样都顺眼。"她再次说出酸话。
"你要对我耐心温柔,"她说,"在你爱我的时候。""如果我不对你言听计从,你就亲自动手杀了我,记住你的权力范围。"她绕了一个圈子,第三次说出动人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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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的爱是怎样的?你讲出来,让我看看,它是不是我要的?"她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说。
"我命令你描绘它。"她说,"像言情小说作家那样描绘。""我不能随时随地描绘,我得等待灵感来了才能描绘。"我说。
"那我就和你一起等。"她说。
"对我说酸话,说最酸最酸的情话,还要优美。"她说。
"我强烈强烈地要求。"她说。
"我现在就为你祈祷,为你,和你的灵感。"她说罢,就在我面前跪下,两手交叉握在一起,放在两只乳房中间,闭上眼睛,垂下头。
我抱她,她抖动肩膀,把我的手抖落,一副当真的样子,我望着她,望了几分钟,灵感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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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了。"我说。
"那么,你可以开始了。"她说,睁开眼睛,面带笑意。
"我要你躺下,背冲着我,让我从背后抱住你,让我们用被子蒙住头,这时,我就可以开始。""我会照你说的做。"她说,同时,迅速拉过被子,钻了进去。
我也钻了进去,抱住她,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开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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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情就在这儿,它就睡在我心里,它有时会醒来,把头伸出我的眼睛,去寻找那吸引它的目标,我的爱情没有保护,也没有支撑,它很脆弱,也很完整,它是既是明亮的,又是黑暗的,因它同时属于白天和黑夜,它会眨眼睛,就像黑暗中的星光,它还会调皮,就像被风摇动的波浪,它很神气,就如同破云而出的满月,它味道甜美,一如新枝上饱满的水果,我的爱情之所以甜蜜,因为它是一种宁静的柔情,我的爱情之所以宁静,是因为它带着死亡的气息,如同面对秋风的金色衰草,如同面对火焰的天真飞蛾,我的爱情是那么羞怯,当它看到它陌生而亲切的对象时,它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但它却不会离开,它等在那里,等着被那对象所招唤,等它叫它走,如果它叫它走,我的爱情就会走,就会跟着它,没有片刻的犹豫,我的爱情很骄傲,任何力量也别想叫它低下那骄傲的头,如果放弃了爱的骄傲,我的爱情就会因为它的低贱而哭泣,但是,我的爱情总会抬起头来,去面对那痛苦而尖锐的刺伤,它会为那刺伤而痛苦,为那痛苦而悲伤而叹息,而那爱的痛苦,爱的骄傲,它会因刺伤而受损,而衰弱,却不会低头,它不允许被改变,被剥夺,它那么干净,不接受任何污秽,它将挺起腰,昂起头,始终昂起头,它将温柔顺从,它不会反抗,因为它不懂粗暴,它会沉默,悲伤而忧愁地沉默,它不会哭,它会淡淡一笑,然后,它会迎着那侮辱而毁灭,这就是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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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身来,抱住我,对我说:"这是正式而严肃的情话,我希望你写进言情小说,这样可以使你的言情小说正式而严肃。""我还没说完。"我说。
她再次转过身去,同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