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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石康文集-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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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累了,你就会睡着了。""会灵吗?""下一次试一试,我告诉你,如果你为我祈祷,我也许会听到。""那么,我就为你祈祷。"
  627
  "今天夜里,全世界的人都猜不出,你对我是多么好。""笨姑娘,很多人彼此相爱的人都会很好。""他们比我们还要好吗?""总会有人比我们还要好。""他们比我们还亲吗?""也许会的。""我可不信。""为什么?""因为――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你去把他们找出来。""我到哪儿去找呀?""所以",她指指我的鼻子,"你的话不可信。"
  628
  "你会死在我后面吗?""会的,因为我要照顾你。"她抱紧我:"你可以把我想像成别的姑娘,谁都可以,就是不漂亮的也不要紧,这样,也许你就能跟我做爱了。""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629
  陶兰住院时的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风光片,其中有一个在早晨的海滩上拍的长镜,画面上,水天相接,彩霞满天,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与陶兰坐在一起,就坐在海滩上,我们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看朝晨的彩霞,她身上披着一件毛衣,腰挺得笔直,我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么美的彩霞呀,你看,你看,它不是很美吗?"当我意识回复,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的时候,一种完全无法的抑制的悲痛从天而降,我是说,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号痛哭。
  那是记忆里最可怕的一次痛哭。
  630
  当晚,我便做了一个不幸的怪梦――陶兰一直爱听萧邦,只在临死前,叫我给她放一张莫扎特的四重奏。
  我开车去唱片店,路上遇到堵车,我跑上大街,拼命地跑,最后精疲力尽,我买到了唱片,回到陶兰的病房,她已经死了。
  我进入停尸间,把耳机带在她的耳朵上,给她听莫扎特,那是她对我的最后一次请求,我永远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就是把她的尸体偷回家,我也要让她听一遍莫扎特。
  停尸间很安静,犹如阴间,事实上,是我在听莫扎特,而不是她,我听了一遍,再听了一遍,直到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拖走。
  631
  面对绝望,人是必须做点什么的,我当时做了些什么呢?
  我写作,这是我的家常便饭。
  我记下一些我的和她的只言片语,我认为,这些只言片语很重要,它们在世上存在过,因此,我认为,它们不应该与别的只言片语一样,从世间消失,因为我是一个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留住一些只言片语,不让它们消失掉。
  632
  "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比如,爱情。""记住,这爱情不是对我一个人,而是对所有人,是所有生命的爱情,你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爱它呢?即使它不够好,你也只好爱它,因为它才是你惟一的。"
  633
  "死亡很容易,而生活下去却难得多,你不要怕困难,因为怕也没有用,你得坚持住,如果你都坚持不住,那么别人怎么坚持呢?"
  634
  "我听到你叫我啦――"
  635
  "舔舔我的嘴唇,不然它就会干,还不好看,还不软,你轻轻舔它,就会好的。"
  636
  "你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哭,还故意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你这样一哭,连我都害怕了――我命令你,去死吧,反正你死后我会为你哭的,我一点也不怕你死――"
  637
  "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吧,命令我吧,说吧。""你把我翻过来,然后摸我的后背,把头放在上面也行,今天晚上,你要枕着我睡,枕哪儿都可以,你可以枕着我一只腿,抱住我的另一只腿,如果我的腿不够粗,我明天拼命长粗给你看看。"
  638
  "你的嘴还可以,我很喜欢,我不喜欢嘴大的男人,他们更像动物,我脑袋小,最怕大嘴男人,因为他要是想跟我亲一个嘴儿,我就觉得他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再说,我的嘴大,作为搭配,一定要找一个嘴不大的男人。"
  639
  "鲜花还要绿叶扶,这点道理你不懂吗?我要是好看,就一定要找一个难看的男人,不然,我就有被他比下去的危险,笨蛋,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当作家干什么?"
  640
  "其实我倒宁愿我的腰粗些,那样买裤子的时候就会很方便。"
  641
  "写作,就是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很多男人不会写作,他们就会像一阵轻烟儿似的从人世间飘过,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642
  "你要是写我,就一定要照实写,不要编,要不,我就不是我了。"
  643
  "再对我说说情话吧,说说吧,我遇到你,在你这里能够听到情话,真叫我觉得过瘾,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644
  "妈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告诉你,听了以后可别吓破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碎片,记住啦?我是风中碎片,我是和风捉着迷藏的碎片,我和风关系很好,不会相互谩骂,也不会打架,放心吧,我会随风而去,像神仙一样,你别跟着我,你太沉了,风可托不住你,到头来,也会把我给一起摔下来的――听到我的话吗?所以,你不许老想着跟着我,你一没出息,就会害了我,你不想害我,是吧?"她摇头晃脑地对我说着,人醒目,腔调也醒目,妈的!
  645
  "你与我做爱的时候,想谁都可以,只要你能与我做爱就行,而我,就只想你,我愿意这样。"
  646
  "你会在言情小说里写情话吗?""我会。""咱们拉钩。"我们拉钩。
  "你要答应我,把你的情话写下来,尽量多写一些,要是男孩子们看过你的书,都学会了说情话,那么以后的女孩就会爱听,听了就会很高兴。"
  我们是这么一个拉钩法,先是彼此的小指相互钩上,然后松开小指,再把彼此的无名指也钩上,然后松开无名指,钩上中指,然后是食指,最后连大拇指也要钩一下,要是她觉得钩得好,那么就会让另一只手也钩一遍,然后是小指钩无名指,无名指钩中指,中指钩食指,食指钩拇指,总之,如果想钩的话,就会没完没了地钩下去。
  647
  她清醒时,也喜欢自己,有时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我是说,她是个自恋狂,她说,她不能干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还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会对不起,那么,她就能同样对不起别人,她还对我说过一件事让我印像深刻,那就是,当她是处女的时候,经常为把第一次献给谁这件事而担心。
  648
  我们也曾经联手与她的病做过斗争,突然间,我们就做出这个决定,向她的疾病宣战,她决定,她在清醒时决定,不服从疾病的安排,她决定殊死抵抗,她要我帮她。
  649
  战胜弱小的对手叫做恃强凌弱,叫做欺负弱小,欺负者总把自己说成与被欺负者实力相当,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欺负者在骗人,骗人是可耻的,但是,在人世间,可耻者最终竟能得到认可,得到人们的相信,得到一种虚假的光荣与正确,这是荒谬绝伦的,对此,人们漠不关心,人们喜欢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酿制欺骗的蜜糖给自己,人们喜欢假象,喜欢挤在荒谬的尘世之中,以耻为荣,嘲笑弱小的真实,在人们眼里,真实毫无必要,而虚假才是人生的解毒剂,它使人生看起来没有那么艰难,人们喜欢及时行乐,对可怜而愚蠢的乐趣津津乐道,人们就是这样,人们总是这样,人们视真实为毒汁,视他人为毒汁,人们彼此相互看上一眼,然后纷纷死去,人们怨毒的目光在世上久久游荡,人们知道一死,人们假装视而不见,人们知道一种最终的安慰,那就是,人人都会一死,迟早一死,冲动的时候,人们但求速死,懒惰的时候,人们希望把一死拖到最后,人们并不知道,最终,他们会如何,人们的理想多半是现实的,人们喜爱做有关现实的清秋大梦,一旦梦想成真,人们便像大醉一场般的愉快,人们追求那种片刻的愉快,人们就是这样。
  人们叫我看不起,我再次说,我看不起人们这样――人人自欺与自欺欺人。
  650
  因此,我不回答人们的问题,那些急切而神经质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人们应该自己想想答案,每个人都应该想想,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答案,但人们不想,只是在世上现存的几个贫乏的答案间转来转去,更多的人,对问题与答案毫无兴趣,他们嘲笑哲学家,编出有关哲学家的笑话,人们宁可花费时间来写作"市场上的斯宾诺莎",也不去问问斯宾诺莎为何如此,人们对虽生犹死的人没有兴趣,人们紧抱假象不放,那是人们的救命稻草,人们在沉没的时候,手里仍然死死握住那一钱不值的救命稻草,人们就这么一点本领。
  我蔑视人们的可怜与软弱,这一点,我已开诚布公地说了多次。
  651
  很多人走上讲台或舞台,向别人说话,说废话,说连篇废话,但人们爱听这些发言,人们不仅爱听,还自告奋勇地上去讲,人们以为那就是勇气,我不同意这种低贱的勇气,除此以外,人们还忏悔,说自己日益平庸,人们以为,说完之后,就会大吉大利,就会心安理得,人们在扯淡。
  我一点也不同意人们这样,即使在我视高尚为粪土的时候也不同意人们这样。
  652
  我喜欢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只从事一项事业,那就是追问,他们是职业追问者。
  追问什么?
  追问一切。
  653
  追问,就是冒险,就是试图认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这是生命二字的意义,这是人担负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问把人的精神与肉体合二为一,令人绝望,绝望是追问者的战歌,追问者唱着这首战歌奔向追问的战场,与大言不惭的无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战斗到底,当追问者的战火燃着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会被照亮片刻,追问者烧完自己,人世间恢复欣欣向荣的黑暗,黑暗举杯庆祝胜利,当然,黑暗总会胜利,邪恶的黑暗无往而不胜,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忧伤,我为追问者掩埋尸骨,用手擦净他们的墓碑,用残花败柳来寄托我的哀思。
  654
  可以肯定,陶兰沐浴在爱火之中,不能自拔。
  还可以肯定,陶兰无法逃脱。
  更可以肯定,陶兰被爱一劈为二,无法合一。
  我为她心碎并忧伤。
  655
  但我唱起战歌,我哼唱绝望,我低声哼唱,然后,我拉着她,或是她拉着我,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生之战场。
  陶兰说:"让我有去无回,让你不要伤心。"我说:"让我们在一起。"
  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疯子,也要把她照顾好。
  656
  第一战是祈祷。
  这是陶兰的私人意愿。
  通过祈祷,我们请求对手的怜悯,我们说出我们的愿望,请对手放过我们,我们仍未爱够,还想相爱,我们要我们的爱完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现在,她时常认不出我,在她认不出我的时候,我们无法相爱。
  657
  第一战打响的时候,我不送她入院,我来治疗她,除了按时服用规定的常规治疗药物,我能用什么治疗她呢?
  她说,用爱,用爱来向冥冥之中的力量祈祷,于是――我们分别祈祷,各自祈祷,我们也一起手拉手祈祷,我们还相互拥抱着祈祷――让我爱,使我爱,给我爱吧――因为没有爱我就会死,让我最深地爱吧,让我最狠地爱吧,让我的心狂跳吧――让奇迹出现吧!
  我们曾通宵达旦地狂热祈祷,直至晕眩。
  有一次,奇迹似乎出现了――我看见上帝用他光明的手,摸着我的头和她的头,告诉我,你们将有一个孩子。
  于是,我们做爱,夜风中,我们将死未死的骨头相磨,发出锒锒之声。
  但是,奇迹没有出现,不久,她再次发病。
  658
  最后一次祈祷发生时,她已病弱不堪,拒绝食物,拒绝一切,她神志模糊,骨瘦如柴,说话缓慢,痴痴呆呆。
  但那时候,她还有自己的意志,我记得她指着阳台上的盛开的雏菊我说:"你说这些花会感到痛苦吗?"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感到它们会痛苦,像我一样。"
  后来,我去厨房为她做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她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对我要她吃饭的请求毫无表示。
  我不愿打扰她,让她陷入沉思默想。
  我知道,她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
  我忍不住问她:"你在想什么呢?"她回答我:"你不会懂,等你快死的时候才会懂。"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陷入悒郁。
  当我叫了几声,她不回应的时候。
  当我摇动她,而她对我不理不睬的时候。
  当她恶狠狠地瞪我,并用脚踢我的时候。
  当她毁坏东西的时候。
  当她毁坏自己的时候。
  总之,她一陷入悒郁,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我看不下去了,我跪到一边,为她祈祷,我祈祷她能顶住,不松懈,我盼着她能挺过难关,我祈祷疾病不要再折磨她,放过她,我企求世界上一切能听懂我祈祷的力量,那分布广泛无迹可寻的力量,那些神秘的有同情心的力量,我请求他们站出来,帮助我,我不停地祈祷,泪如雨下,很长时间过去了,我站起来去看她,见她仍未好转,我再次跪到她身边,我决定自己帮助她,帮她过这一关,帮她使劲儿,我拉住她的手,就像我们平时那样的拉法,我不再流泪,而是看着她,让我的力量转到她身上,我使着劲儿,一直使着劲儿,我越来越坚定,我要与她一起忍受苦难,但是,这一切仍然没有用,因为我不知如何才能把我的力量传给她,我只好想像那邪恶的病魔正与她搏斗,而我一次次冲到他们中间,护着她,不使病魔伤害她,但是没有用,我再使劲儿也没有用,因为她仍未好转,我感到自己一次次被病魔踢了出来,可我很倔,我什么也不顾,只要能,我就与她一起使劲儿,我陪着她,至少我能陪着她受罪,我抓紧她的手,直到她的骨节发出轻响,我再次开始祈祷,希望病魔折磨我而不是她,可是一切都没有用,我们爱情的魔法无法与强大的未知力量斗争,我们再次失败,她没有任何改变,我仍不灰心,咬紧牙关,一心与她在一起,我不能死心,我不能退却,最后,我只能想,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无论是受罪还是别的,我们总在一起,但是,我们在一起也没有用,我们是在一起,我们陷入绝望之中,毫无办法――是的,毫无办法,惟一的办法是,我们寻求解脱,同归于尽,一起毁灭,我是如此渴望我们在此刻一起毁灭,我认为那很值得,但我却记起了她对我说的话,她不要我死,她要我照顾她,她要我在她死后,在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时候死,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我对她发了誓,还勾了手指,我不能骗她,我得信守诺言,我得坚持住,我就只能坚持,虽然我知道,我不过是在坚持绝望罢了。
  我看着她,我一再看她,我不愿再看她,我感到,我感到可怕,我感到那么可怕,比死还要可怕,我知道,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我们在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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