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文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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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钱?〃他问道。
〃一毛。〃我回答。
他立刻把鞋垫拿了过去, 从兜里掏出一盒〃金花〃 ,从中抽出两支递给我:〃咱们两清了。〃
防臭鞋垫的效果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之后,孙兵重又;日病复发,我也每每望风而逃,一天,我被他在宿舍门口拉住,他往我手里塞进10元钱,然后吞吞吐吐他说:〃帮我弄100双鞋垫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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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的12月,华杨有一天中午回宿舍后对我说:〃我跟丫掰了。〃
〃谁?〃我没反应过来。
〃辛小野。〃
〃真的?你们不是掰过好几次吗?〃
〃这次真掰了。〃
我〃噢〃了一声,接着看手里的一本围棋谱。
〃周文。〃他叫我。
〃什么?〃
〃没什么。〃华杨说完收拾他散乱在床上的东西。
我欠起身,对着他忙碌的身影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喝点什么?〃
华杨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住片刻,接着,他转过身,坐到我床前,用手把长发一个劲儿地向脑后梳,继而长叹一声:〃算了。〃
我不知他说的是喝酒算了还是跟辛小野算了。
〃下午干什么?〃
〃没事。〃
〃想打台球吗?〃
华杨想了一下:〃走吧。〃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套上夹克,围上围巾,和华杨一起出了宿舍,走到校门口打了一辆车,直奔崇文门,我们一共打了两小时,华杨心猿意马,打出的球飘忽不定,在袋口的球也能被他打飞,我看他这么瞎打,不觉情绪受到影响,也极不认真,有时一个球得反复打上五六杆儿才能打进,就这样,我们收了场,出来后走到花市影院想看看有什么电影,正碰一个无聊透顶的国产片,想想也没别处可去,于是到窗口买票,我想付钱,华杨抢上前去先付了。我们一同进门时华杨回头对我说:〃第一次见到阿莱的时候就是在那棵树下。〃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树叶光秃,在寒风中左右摇摆不停,树下的垃圾箱中塞满了垃圾。
进场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一刻钟,我们在最后一排一进门的地方找了两个空座坐下, 看了不到5分钟就双双站起来走回休息室,在那儿一人抽了一支烟,接下来再次硬着头皮进入场中,看了不多时候又走出来,相互对望一眼,无可奈何。
我们走出电影院,向左拐找到一个小饭馆,坐到里面一人喝了一两白酒方才定下心来。
我们坐在靠门不远的座位上,冷风灌进来时先从我们面前扫过,因此极不舒服,又喝了一杯白酒后,我们站起离去。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街上人头攒动,车流滚滚,叫卖不断。电影散场,更多的人涌上大街,我和华杨站在那里犹豫半晌,不知该何去何从。
忽然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家住得离这儿很近,她叫向培。在我们以前唱歌的歌厅当过服务员,跟华杨一说,他也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人打了一辆车回家,一个个地送,其中就有向培,我和华杨凭着依稀记忆沿着马路往里走,边猜边找,找到一个门框朱红的大院门前停下,进去敲响了一个玻璃上贴着刘德华画像的门,门应声而开,出来的正是向培。
〃没想到你真在,这还真不好办了。〃我说。
〃什么意思呀你?进来吧。〃
向培倒是挺大方,把我们让进去。
〃怎么想起我来了?〃她关上门后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俩。
〃我们站在花市电影院门口,一下子就想起了你。〃华杨说。
〃你父母呢?〃我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两问屋子。
〃搬走了,刚搬一个星期,这里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们别站着,坐吧,别坐那沙发,那是一个陷阱,坐进去半天才能爬出来。〃
我和华杨齐刷刷地走向床边,又齐刷刷地一块儿坐下,向培看了不禁笑出声来。
我说:〃我们这是无目的拜访,瞧,一进来就晕菜了。〃
〃我给你们倒点水喝。〃
向培走到墙角,拎着一个暖瓶走到离我们不远处的一个小桌前找到两只杯子,往里倒了两杯水端过来。
〃你们还在上学呢吧?〃
〃啊。〃华杨接了一句。
我们俩一人接过一只杯子喝了一口水,感觉有点尴,后悔这么冒失闯入,但是说上一句〃啊,我们走了〃然后离去也似乎不大合适。于是便没话找话地闲扯。
华杨问:〃你现在还在歌厅干吗?〃
〃不在以前那个歌厅了,换了一个。〃
〃哪儿呀?〃
向培没搭话,反问我们:〃你们还唱歌吗?〃
我指指华杨:〃他还唱,在国贸咖啡厅,没事可以找他玩。〃
〃我还没去过国贸呢。〃
〃一会儿一起去吧,请你喝免费咖啡,去吗?〃
〃行啊。〃向培挺痛快地答应。
华杨看看表:〃走吧,快到点了。〃
向培从床下找出一双皮鞋,穿上一件长到脚后跟儿的羽绒长大衣,我们三个人一齐走出来,在大街上拦了一辆车,直奔国贸而去。
华杨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对向培说:〃他刚跟辛小野散伙儿,心情巨悲痛。〃
〃我说怎么不爱说话了?〃向培说道,把手中的一杯咖啡一饮而尽,〃你们快毕业了吧?〃
〃也就半年了。〃
说话间华杨早已唱完几首歌下来休息,我到投币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阿莱果真在那儿,问我在哪儿,我说和华杨在一起,问她想不想过来,阿莱犹豫了一下,
说一会就到, 我就回去等她,半个小时以后阿莱进来,见面就对华杨说:〃我给辛小野打了电话,她说叫我劝劝你。〃
〃劝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啊。〃阿莱说道,〃到底怎么了?〃
〃没戏了。〃华杨说道。
我们四个人又一人喝了一杯咖啡,默默无言,气氛压抑,华杨又上去唱了三首歌,我们跟他一起走出国贸,我和阿莱回安定门老窝,华杨送向培回去。我们就在长安街上分手。
回去的路上,阿莱对我说:〃他们散了倒好。〃
〃怎么了?〃
〃辛小野跟我说她和一个博士生在一起好长时间了,她不愿伤华杨的心才一直没说,昨天终于说了。〃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跟你说?那我还不如直接跟华杨说呢!〃
〃什么博士啊?〃
〃辛小野说那人特有野心,别的也没来得及多讲,你别跟华杨说啊。〃
〃我不说,狗屎博士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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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过了几天,华杨到宿舍把他的铺盖一卷,搬到了向培那儿,我和阿莱去了一趟,他们俩正在刷墙,往顶棚上贴一些彩色画报,我帮他们收拾了一下午,晚上一起吃了饭,然后我和阿莱离去,又过了几天,华杨和向培到我们那儿看了一晚上的录像,换来换去足足换了十几部片子,只有一盘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比翼神鹰》被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向培比前几次见到的活跃了许多,临走从我们这里借走了十来本书,装在一只手提袋里。
一星期之后,我和阿莱逛西单商场时碰到辛小野和一个比她大四五岁的小个子男子,他们在皮衣部试衣服,辛小野身穿一件短皮夹克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我们没跟她打招呼,从她身边走过,她也没有发现,小个子男子心不在焉地站在辛小野旁边,手里抱着那件辛小野穿了两个冬天我们熟悉透顶的淡黄色羽绒服,看起来真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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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进入91年,期末考试从1月7日开始,我和华杨有一门课没有偷到卷子,恰恰是本学期最难的一门《体系结构》,经过苦战,也总算过关。放寒假后华杨从国贸又换到京广,在咖啡厅唱《卡萨布兰卡》之类的歌,又结识了一班搞音乐的朋友,花4000元买了一把美国产的民谣琴,啤酒一次可以喝到十二瓶而不醉,委实了得。
寒假我和阿莱一人买了一双新冰鞋,配上速滑刀,隔一天去北海公园滑一次冰。阿莱的父亲有一把老掉牙的汽枪,被阿莱从家里拿到我那里,我从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回一摞靶纸和几盒子弹,把靶纸贴在厕所门背后练习射击,寒假结束,终于把厕所门打了一个大洞,只得又买了一套飞镖,用镖盘把大洞挡住。
春节来临,我买了一千头鞭炮在除夕之夜放响,当时我老爸守在电视机前,见我从阳台返回,对我说:〃快毕业了吧?〃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老爸送了我一条红塔山,算是我的新年礼物,真是例外,以前他从没有送烟给我当作新年礼物,往年我得到的新年礼物无非是~支派克笔之类的东西,所以得到烟后我受宠若惊。
那一条红塔山我用了一个星期抽完了,淡而无味,就像我的大学生活,谢天谢地,总算快结束了。
第十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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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后班里气象一新,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大约有二十个毕业设计课题,旁边注上难易程度,分为ABC 等,我挑了一个日等的课题,找到指导老师谈了一下。老师给我开了五六本参考书,我补办了一个借书证,没费什么周折便在图书馆找到了那几本书,然后带回家去看。
由于平时没有好好上课,学业几乎没有什么建树,所以只好闭门在家,照葫芦画瓢地开始编写那个管理软件, 我选用了当时非常流行一年后便被〃FOXBASE〃淘汰掉的〃DEBASE
FOUR〃来编写,图形方面用〃MICROSOFT C〃接口,东抄西仿,竟然十分有趣,很快便编出一个颇为花哨的数据库,我父亲给我找了一个他过去的同学,此人是计算机数据库方面的权威,他借我五本摞起来足有半米高的数据库程序实例,我把其中颇为复杂的查询部分改头换面地抄了进去。
一个月之后,我到机房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把程序敲了进去,又调了半个月,居然做出了一个让指导老师大为惊异的数据库。 完事之后己是4月初,接下来的时间是写毕业论文,等待答辩,还有,就是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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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找工作我跑了七八个地方,不是工作太累就是报酬太低,眼见无法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不免灰心,我干脆回到家里坐等学校分配,横竖听天由命。
华杨的情况大体上跟我差不多。
阿莱的运气比我们要好,她找的第二家公司是个美国独资的电讯公司,主考她的人是个澳大利亚的工程师,他跟阿莱聊了一通澳大利亚的袋鼠之后又聊了一部澳大利亚国产电影《鳄鱼邓迪》
,之后收下她,从5月初开始上班试用,月薪三百美元。为此阿莱快乐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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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某一天开始,我在电话里听不到华杨的声音了,这个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紧接着,华杨的父母也打电话来向我询问华杨的情况,所以我当机立断,一大早就直奔他和向培住的小屋。
我到那里时是上午9点, 门从外面锁着,拉着窗帘,我爬到门上的透气窗向里张望,里面乱成一团,被子有一半掉到地下,电饭煲的盖子也没盖上,床上散乱地扔着一些衣服,有向培的,也有华杨的,五斗橱的门开着,抽屉被拉出了一半,给人一种被陌生人闯进过的感觉,我正惊异间,忽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什么人?〃
我被吓了一跳,转过身,从踩着的破板凳上跳下来,余悸未消。却见华杨的邻居老太太臂上戴着一小截脏乎乎的红箍,手握一根小竹竿,正满腹狐疑地注视着我。
我问她华杨和向培的去向,她告诉我说,他们被警察抓走了。
我跑到派出所,填一张申请表,费了不少唇舌才得知,向培已经给转走了,华杨没有什么事,因为态度不好,才多拘了几天,警察抓向培时,他用刀扎他们,还好被一个片警手疾眼快给了他一拳,把他打晕了过去。
我给学校保卫处和团委各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们快点来领人,然后进去看华杨,他坐在一个墙角里,耷拉着头,两腿岔开伸出老远,手握成拳头,里面是一个扣子,他告诉我,那是最后从向培身上扯下来的。
我们一起靠着墙抽烟, 等着学校来人, 华杨的牛仔裤又脏又破,套头衫上的〃野孩子〃三个字已连成了一片,偶尔一抬眼睛,目光充满迷惘和悲哀,他一语不发地抽着烟,让我觉得仿佛我打扰了他什么似的。
我带来的半包烟很快抽完了,我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到一边,他忽然抬起头,盯着那个空烟盒看,半天,他说:完了。
我看到他把头埋在掌心里,我觉得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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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 阿莱发了第一月的工资,请同学和朋友吃了顿饭,给我买了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为此每当我一进饭馆就问服务员〃有没有软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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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底, 论文答辩通过,学校的分配下来了,轮到我是中日合资的华歌尔公司和西单商场。我在天天坐在计算机前画乳罩内裤内衣和填库存两项工作面前权衡了一下。前者下流后者枯燥,于是哪里都没去。不久,我找到一份在中关村一个小公司的工作,没问清楚是什么就答应了下来,也是因为慌不择路,事后才知道是一份非常可笑的工作……修理计算机。这是一份我所能找到的最差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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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杨说过,人生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四处逃避。这是他的观点,但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应该把四处逃避改成四处碰壁,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你必得东奔西走,忍辱负重,惶惶不安,即使运气好可以苟且一时,来日也得迎接新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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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我更愿意就像我们第一次接触时那样,我的双臂扶住你的肩膀,用我的额头轻轻蹭你的额头,一直到我们确认永远相互需要对方才停下。
驭年来到的钟声是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听到的,当时我喝得大醉,用脚把电视机关掉,房间里弥漫着烟草和酒的怪味,地上扔满了花生皮和各种食物的残屑,床单皱皱巴巴,被子卷成一团儿,我形似大虾,弓身曲背,头发又长又乱,忍受着从胃里翻上来的一串串恶心,在那间早已物是人非的屋子里熬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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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改变一下我的恶劣心情, 我买了一个外地车本和一辆;日夏利,用去6万多块钱,车到手后,大修了一通,数数剩下的钱,不到两万元了。
我打电话找到华杨,一起开车兜风,正是严冬,我把暖风开到最大,门窗紧闭,哪有一点兜风的样子!
华杨坐在我旁边,不停地摆弄车里的录音机,一盘一盘地换磁带,一盘磁带最多听一首歌,其余的时间用来找歌,我们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穿行,听着一首首没劲的歌。
华杨的工作干得不太顺心,据他说,他们经理看他总不顺眼。
车开到左安门时,华杨对我说:〃哎,咱们去哪儿啊?〃
我把速度放慢,趁机点上一支烟:〃你说吧。〃
〃不知道。〃
〃那我就瞎开了啊。〃
〃你本来不就是瞎开吗?〃
〃想去天津吗?〃
〃行,就去天津吧。〃
〃去天津干什么?〃
〃没准儿到那儿就知道了。〃
我把车开上京津高速公路,一脚踩下油门,车速慢慢地悠了起来,速度表指到一百三十公里时,车子有点发飘,表针在一百三十附近不停地抖动,华杨把安全带系上了。
〃还能再快吗?〃
我听他这么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