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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贾平凹作品集-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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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狗真服了他们还能热乎到这步程度,赔着笑了几声,就去和大院门口坐着的几个放了学的孩子戏耍。孩子们都八九岁,天真可爱,互相比试自己的学习成绩。赵望山的小儿说:“我算术好,长大了当算术老师!”文书的小女说:“我语文好,长大像爹一样当文书!”妇联主任的儿子说:“我长大了撑船呀!小龙,你什么都是不及格,看你长大干啥呀?”小龙是田中正的小外甥,田中正带着在镇小学插班。小龙说:“我什么也不学,将来像我舅一样,管你们!”金狗正笑笑地听他们说话,脸上顿时僵住了。正要对小龙说什么,蔡大安在那边喊:“金狗,身上带纸没有,我上个厕所!”金狗说没有,却将香烟盒的烟掏了,将空盒给他。蔡大安突然低声说:“你怎么不说话?!”

  金狗说:“我不是领导,话不好开头。”

  蔡大安说:“你怕啥,你代表船工说话嘛!”忽见田一申过来了,便立即大声说:“金狗,你是不是攒钱结婚呀,就抽这劣等烟!”

  田一申就说:“金狗,听说你和小水好?韩文举可不是个省油灯,须搂你一笔财礼不可!结了婚,将来最少得买两个棺材,一个给韩文举,一个给白石寨麻子铁匠!”

  金狗两边便打哈哈。

  中午会上,又是两个小时无人开口。金狗拿眼看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饭间的那一种活跃全然无痕迹,人似乎全改变了。蔡大安拿眼看了金狗几下,金狗装傻,没作理会,专注着脚下的砖缝里,一只蚂蚁从洞里出来,拖拉一粒大蚂蚁三倍的熟米颗,米颗拖到洞口时,另一只蚂蚁来抢,两厢打斗,后分别停止,以触角搏击,半天谁也不肯进,也不肯退。金狗看得入神,田中正说:“怎么不说话呀?有什么都可以讲嘛!”金狗一指头将那米颗弹走了,抬起头来,又抽他的烟。

  蔡大安咳嗽了一下,说:“总得有人开头,大家不说,我说吧。田记书召开这个会,很重要,也很及时,本来应该让河运队全体同志参加,但今天没来,这也好,为了便于意见统一,我们做干部的就有责任把会开好。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抓的,建队至今,取得了很大成绩,这众口皆碑!为了把我们的成绩保持下去,创出更优异的局面,根据河运队同志们的意见,我们是应该进一步加强领导力量。当初让我和一申负责,老实说,我们做了一些工作,但严格讲,也有不少缺点。比如采购和推销方面的局限,非生产性的人员过多问题。这一点,我是有责任的。因此,我认为,队长的职位,我多少有不胜任之处,我提议,可以让金狗也进入领导班子!”

  金狗万没想到蔡大安会提到他!不觉笑了一下。

  田一申接着说:“好,大安带了个头,他说得很好,我们这个班子是需要调整一下。我吗,正如大安的意见一样,我们是不胜任的,我是乡政府生产干事,乡上别的事务也很多,大安也有他的信贷工作,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提一个人,能不能考虑七老汉来干干?”

  这下是田中正发了一声笑,说:“大家说嘛!”

  大家又是沉默。

  咳嗽声又起来,一人开始吐痰,接着三人、四人吐痰,有力大气盛的竟将痰从窗口吐出去。四只、五只鸡趋步而来,在门口为痰争夺。

  田中正说:“金狗和七老汉就算了吧,一个太年轻,一个太年老。河运队虽不是千军万马,可也不是简单事。我发表个意见,这意见不是党委书记的意见,是我田中正的意见,是个人意见,咱充分民主,可以和我意见不一样,可以争论的。我看原两个队长都不错,还是继续干吧。”

  还是没人开口。

  地上的烟蒂越来越多,有人开始捡起来,拆开烟丝,用报纸条卷了抽。一个中午又过去了,赵望山又喊开饭。田中正说:“是不是大家还未考虑成熟?那么,就再考虑吧,下午再开会。”

  下午,田中正突然决定:他不参加下午的会。他让一名副乡长主持会。说:“是不是我在那儿,大家不好发言?要民主嘛,充分民主!”会上,大家还是没有提出退掉某个队长,只是又提了几个人选。汇报给田中正,田中正一口说死:“不行,再讨论,几时讨论好几时结束这次会议!”于是晚上继续开,田中正还是不参加,会开到前半夜,将所提的人选再汇报田中正,他又否定了,且生了气,到会上说:“上边一再要求我们开短会,可我们的会越开越长!队长的人选我们一定要定下来,今晚定不下,明早继续开,明早定不下,明午还得开,总不能再重新召开另一次会议吧?”

  金狗便站起来发言了:“我提个建议。现在提了这么多个人选,总不能都来当队长吧?一个河运队,州上重视,县上重视,又是田书记一手抓的,这河运队就是我们乡的‘灵通宝玉’是命根子,所以选好领导班子十分重要!但是人选提得太分散,若这样下去就是再开三天三夜会也是没个结果。我的建议是,咱们充分发挥民主,进行无记名投票。可以选两次,现提名为八人,第一次可选出四人,然后在四人里边再选出二人来。这意见不知行不行?”

  会上立即有几个人说:“这办法好,就这样办!”

  田中正却借故茶喝完了,要去办公室泡茶水,大家就等着他回来定点子。蔡大安说:“金狗的意见是对的,群众心里自有一杆秤,选上谁是谁!”田一申也说:“好,无记名投票好!”金狗瞧着他们,他们也瞧着金狗,偏这时田中正在办公室喊:“金狗,电话!”金狗出去了,纳闷谁给他打电话?一进办公室,田中正却把门关了,说:“金狗,你的意见是对的,你估摸一下,无记名投票的选举结果会怎么样?”金狗说:“我估摸还是田一申和蔡大安,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田中正说:“选举的目的是为了把河运队搞好,我们要把强有力的同志选上啊!”金狗就说:“这个我明白。”

  金狗和田中正来到会场,田中正就说道:“金狗提出无记名投票,这办法很好,大家也都同意,我也是同意的。我们河运队是大有成就的,前两个队长总的来说,是干得相当不错的,但相对来说也有他们的弱点,重新选举,若再次选上他们,他们应总结自己的长处,纠正自己的短处,若选上别人,就要比田一申和蔡大安干得更好!初选中,每人在一张纸片上只能写四个人,不会写字的,可以找人代写。”

  纸片就由副乡长裁好,发给大家。金狗坐在几个不会写字的人旁边,已经答应为他们写选票。蔡大安就坐在了金狗对面,用脚暗暗踢了一下金狗,金狗没有说什么,却当着蔡大安的面将蔡大安第一个写上了。坐在远处的田一申一直注意着金狗,后来就说:“金狗,我没有带钢笔,你填好后让我填填。”金狗心里明白,把笔丢给了他。然后他又代为那几个不会写字的人填写了。

  纸片收起来,副乡长唱票,田中正拿着粉笔在墙上写名字画“正”号,全会场都紧张起来,连咳嗽声都没有了。选举结果是:蔡大安十一票,金狗十一票,田一申十票,七老汉八票。这就是说,第二次选举再无意外的话,蔡大安就是河运队正队长,金狗则是副队长了。

  名单一出来,蔡大安和田一申便再也憋不住了屎尿,都急急忙忙去了厕所。蔡大安对田一申悄悄说:“我给你投了一票,你怎么比金狗还少?无论如何,咱不能让金狗来当队长!下来你不要投他的票,我也不能投他的票!”田一申则闭口不语,脸色铁青。

  初选中,金狗已经取得了胜利,他是要让田中正他们看看他的价值,但他绝无当队长之意,第二次选举时,金狗就首先说道:“大家选我,我非常感谢,但我声明,我是坚决不干的,请不要选我!”为了表明心迹,他让田中正来为不会写字的几个人代填选票。而自己填写时,却并没有写上蔡大安,而写上了田一申,在将笔再一次给田一申时,装作无意间连选票也一起给了田一申。田一申极快看了一下金狗的选票,回报以无声的微笑。开始统计,结果大出人之预料,田一申却成了十一票,蔡大安成了十票,金狗则只有了七票。田中正就喜欢地说:“经过民主选举,还是原来的结果,这就是说,田一申和蔡大安是得人心的,是深受大家信任的,那么咱们就鼓掌通过吧!”掌声就响了一阵,散了会。

  这次一天一夜的会议,与会者没有一个不觉得田中正的厉害的!田一申在家举办了一场酒席,为自己的胜利庆贺了一番,特意也将金狗叫去了。蔡大安则极不满意这次选举,见了金狗说:“初选我是第一,再选我竟又成了第二名,这一定是田一申从中做了手脚!我分析了,是他没给我投,也没给你投,而自己却给自己投。这人太卑鄙了!你也太傻,为什么不让大家选你,又为什么不亲自为那几个不会写字的人代填选票呢?”

  金狗说:“只要你上去就好了!”

  蔡大安说:“我也太老实了,没防着他要做手脚。咱们算是失败了!”

  金狗安慰了他一番,问起州城报社名额的事,蔡大安说:“兄弟,天真有不测之风云!会上你不是看得清楚吗,现在田一申还是正队长,田书记让他迷惑了,我是爱莫能助啊!”

  金狗知道他会这样,但金狗明白,通过这次选举,他既不大恶了蔡大安,而又取得了田中正和田一申的好感。回来与小水商量,小水为了万无一失,就到了两岔镇供销社与英英作长夜谈,大说金狗的好处。英英说,金狗既然在部队上搞过通讯,那一定是一笔好写,也夸说金狗的一表人才,同意给叔叔说情。两天后,田中正见到金狗,很喜欢地说:“金狗,你也报名去报社吗?这想法很好,你觉得你怎么样,去能胜任吗?”

  金狗说:“能成!”

  田中正哈哈大笑:“有气派,干什么就得有这种派头!我已经暗中观察你了,你思想很敏锐,发言也有见地,是个人才!你还记得当年州河里的事吗?”

  金狗说:“什么事?”

  田中正说:“你那时不救了我,恐怕我坟上的草都几人高了!”

  金狗说:“你还记着那事?!”

  田中正说:“这是要记住的!当然你救我,这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个人事,是体现了群众和干部的关系嘛!如果说我们当领导干部是船的话,群众也就是水嘛,船全靠水来载浮啊!现在有机会到州城去,我就要考虑你,虽然你很能干,这个河运队舍不得你的,可要因才使用呀!这怕就不是我个人要报救命之恩而开后门吧!”

  金狗回笑着,说声谢谢。

  田中正似乎在认知己了,突然问道:“你打枪怎么样?”

  金狗说:“准着哩!”

  田中正就说:“你跟我打一次猎去,这几天事情太多太杂,脑子该松弛一下了,你有兴趣吗?”

  金狗说:“当然有兴趣!”

  田中正便拍着金狗的肩说:“一申和大安有你这个样子就好了!”

  打猎的那天,金狗没有出船,他让福运替他去和七老汉结伴,自个在家等着田中正。不静岗后十里,是大深沟,山上多有野兔、山鸡和黄羊,偶尔也会碰着野猪狗熊的。田中正来了,背着一杆半自动,是乡武装干事的那支枪,同行的竟是蔡大安,也背了一杆枪。蔡大安悄悄对金狗说:“看见了吧,田一申又不行了,当着他的面,书记叫我来,就是不叫他!”金狗笑笑,心里说:哼,田中正在玩天平,你被玩了还天地不晓哩!口里却说:“那好呀,你可以帮我说说话了!”蔡大安说:“你今天能来,还不是我说的吗?”三人顺沟走了十里,十里山路崎岖,岩石突出,势如下山虎之态,且危岩顶上,多有白皮松,七扭八扭,于黑青中显白。到了一个山洼里,岩的石层线突然斜竖,满洼里是屋大的巨石,苔藓如钱,就在乱石之间,有一独户人家。屋主是一短小精悍男人,正懒洋洋仰躺在门前的乱草中,身边是一头奶羊,瘦骨嶙峋,却奶大如袋,那小男人就双手摩揣着奶头,用嘴去吮奶汁。听见脚步声,小男人抬头看了一下,木木的毫无表情,又去吮吸奶汁。

  田中正就喊了一声:“豹子!”

  小男人又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突然锐声大叫:“是田书记!今早上我两口还说起你是该来了,果真你就来了!东坡垴发现有一只野猪,今日咱把它收拾了去!”

  田中正说:“豹子,你好受活,睡在那儿吃羊奶,我们肚子里咕咕叫了,先弄一顿吃食吧!”

  话未落,后山垭一声沉沉爆炸声。豹子喜得手舞足蹈:“田书记,你真是大人大福,那山垭放的药丸,早不响迟不响,你脚跟一到就响了!”便尖嗓子又朝屋里喊:“喂,田书记来了,你还不下机子吗?”自个又笑笑,朝后山垭跑去。

  堂屋里的一架织布机上,走下一个女人,衣衫破旧,却面容洁净,大有几分风采。见客进门,哎哟了一声复又回去,梳理了头发,换取了新衫。田中正就对金狗和大安说:“深山出英俊,一点不假吧?一棵嫩白菜硬是让瞎猪拱了!”三人进门,田中正在中堂又大声夸说这女人俏样,女人打扮了出来,倚在内屋门框上说:“瞧书记说的,我们深山人有什么好,丑得出不了门哩!”眉眼就溢光飞荡。然后烧水泡茶,一人一碗端上来了,又诉说田书记怎的多日也不见来,是嫌山里人的碗沿不净,还是嫌山里人的被头没洗?直说得田中正的话和笑混合一团。后来豹子就扛了一只野狗进来,直念叨书记口福好,可以喝酒吃狗肉了!便动手将炸飞了嘴唇的野狗绳拴了,勒死在门槛下,架火煮吃。吃罢,豹子取了枪,装上火药,药里又下了铁条,再将一小块有红的纸撕成四片,揉成小粒给每人的枪管里塞。金狗问这是什么,小男人说是“避邪”,田中正就说:“金狗真傻,这是女人的经血纸,装上它,不会出事故的!”金狗顿觉恶心,拒不接受,田中正就说:“金狗不要我要!豹子你先到后山去,大安往右梁上,金狗去左梁,你们三人发现了往下赶,我伏在沟口。要是今日有东西,那它是逃不走的!”

  分配完毕,金狗三人提枪上了山梁,田中正还坐在屋中吃茶,豹子的女人却提了一桶水,烧热了洗脸洗脖擦身子。

  约摸两顿饭辰过去,沟垴的梢林子中响了豹子的呐喊声,随着右梁上也有了大安的“嗷——嗷——”叫声,金狗握了枪,知道那边出现了猎物,就静伏在一棵枯树背后,一双眼眨也不敢眨。倏忽,前边的一片蒿草地涌过一道波浪,迅速推来,他立即大声叫喊:“嗷——嗷——”那波浪立时停止,遂向沟下闪去。金狗并未看清那是一头什么野物,嚣喊:“田书记,下来了——”慌忙一边故意打弄得梢林乱响,一边收缩包围圈,向沟下移动。但是,山沟里却好长时间寂静无声,沟口的田中正并没有开什么枪。金狗想:难道野物跑脱了?便跑过山梁,从一条毛砭道上往沟口走,才爬至一个石嘴,突然听得前边有动静,伏地窥视时,两个妇女正蹲在一眼山泉边汲水。一个说:“田书记又来了,没到你家去吗?”一个说:“人家哪会到我家?我有你这副俊脸吗,东西一样,人家要的是白脸脸。”“……到底不一样的。”“是不一样吗,你小狐子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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