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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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着柜台。”旁边有人就给我招手,我过去了,他说:“什么池子,放生池嘛!白
天里有买鳖的去放生,夜里又捞回鳖来卖,钱就这么赚么!”我恍然大悟,却不明
白这种事寺里和尚难道不管,老头说:“和尚也得吃饭啊!”我喟叹良久,抬头见
慢坡上烂头满脸大汗向这边张望,看见了我埋怨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瞧
我这是什么?”他脖子上挂着一件质地极差的玉片,玉片上刻着一个如来。“多少
钱买的?”“应该说请。”“请”。“咱俩换一下行不行?”他原来在谋着舅舅留
给我的金香玉,“你想得美!”我说,不换给他。
我们顺着沟往北走,话题就一直围绕了金香玉。我说古代传说中的香妃,其实
哪儿有香,就是佩戴着这种玉石的。烂头却说你还讲究是城市人,你不懂,真的有
自来香的人哩。他一生见过两个奇女子,一个就是下边有香气,一个倒长得像菊花
瓣,紧起来紧得很哩。我骂他:“你活该着头痛哩!”不想这一骂,他真的头疼起
来了,赶忙吞了两片“芬必得”,让翠花梳了一阵头。
沟越来越深,人家也越来越少,有一种像牛的飞虫绕着我们身前身后地飞,
奇怪的是飞虫并没有叮了我,而棵头背上被叮了几个红疙瘩,他拔了撮草就不停地
拍打,说这飞虫从来不叮你舅舅,怎么也不叮你?我说飞虫都是母飞虫嘛!他就嘿
嘿嘿地笑,说舅舅什么都能行,就是对女人不行,不沾女人,就连看都不看,要沾
了就来真的,那不把人累死了?自己把什么都搭进去了,结果事情不成,他见女人
就怕啦!路过一个山垭,一堆坟墓和一片密树林子的旁边是三户五户人家,矮墙茅
屋,篱笆院落,有婆娘们和孩子端了大海碗吃糊汤煮土豆,土豆并不切片,大若小
儿拳,吃时皆睁大眼,然后哽噎着脖子。瞧见我们走过,全拿筷子敲了碗沿,叫道:
“来吃饭啊!”我招手致意,狗却吠声如豹,且一路猛扑过来,我遗憾着舅舅走了,
富贵也走了,平白遭这些土狗欺凌。烂头在我后边断后,用枪杆已打翻了一只,但
三只四只还是穷追不舍,吃饭的孩子就过来呵斥,我们已踏上一条小溪独木桥了,
孩子双腿夹住了为首的那条狗,还在说:“来吃饭啊,怎么就走啦?”到了沟前,
梁上独独长着一棵皂角树,树上却生有九种叶子,可能因树的奇异,树前有一个塌
了的土庙,墙边一块碑,残破不堪,隐约能看得是“春□□□□□□,□□□□□
□江”,不解其意。我和烂头坐下来,吃干粮,翠花则爬上了皂角树,摘一个干皂
角掷下来,打着烂头的头,再摘一个干皂角掷下来打着我的肩,我说:翠花,翠花,
我打死你!
翠花在枝头上得意洗脸,烂头却叫道:书记你快看!
梁上可以看见梁前梁后左左右右的沟岔,沟岔里都有弯弯曲曲的路,路被树林
子遮得时隐时现,树林子在云雾中半藏半露,而在沟岔底沿路的地方,这儿那儿有
些土屋茅舍,听见谁家的鸡在叫,是那种才生下蛋的显夸地叫。就在东沟岔上的那
个土塬上,梯田一层一层围上来,土塬如一个孤岛,孤岛上有一所房。山区常常有
这种情况,麦收后碾干一块地做打麦场,碾打过麦后,麦场又耕犁了种庄稼,所以
离土房不远的一块地角有一个小的麦秸垛。烂头要我看的是两只犄角奇大的黄羊就
汹麦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两只羊都不咆不哮,各
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间一起相对着跑,头那么低着,脊梁拱起,砰,声音闷闷
的,头与头相撞了,盘角扭在一起。然后各自又以极快的动作掉头跑开,又回到了
十米之外,然后再突然间冲去,又是一声沉重发闷的相撞声。如此分开,相撞,相
撞,分开,如古时战场上的大将搏杀,来来往往四五个回合,最后一次相撞,就再
没有分开,而是互相推着,一个将一个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那一个又推着
这一个呼呼呼往右过来了五六米,八条腿几乎没打弯,就那么如铁打的棍子撑着,
地上犁出了深渠儿。再再最后,左边的那个一口气推着右边的那个往前,往前,还
往前,竟从麦秸垛中穿了进去,又从麦秸垛的那边冒出来,仍在推着,麦秸垛就塌
了。这样的场面,我没有见过,甚至看电影,西班牙的斗牛也没有这镜头,我取出
相机拍照,烂头说,这地方什么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黄羊,黄羊抵角粗大有力,
狼多的时候,它们怕狼,狼也怕它们,狼是铜头麻秆腿豆腐腰,黄羊就专门抵狼的
腰,一头撞过去狼就瘫在那里了,现在狼少了,黄羊就称王称霸,它们爱窝里斗,
抵开仗了人是轻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残杀,数量也越来越少了。
“噢。”我应着,照下了三张照片。
“吃羊肉不?”烂头突然说。
“你可不能随便打!”“放一枪,我往高处打。”砰!
枪声使两只黄羊凝固在那里,且都拧过了头看,倏忽就全不见了。但枪声引出
了一条狼,拖着一条长尾迅疾地蹿进了那土屋里去。
真没有想到,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刚才藏在哪儿,是在躲避着黄羊
呢还是在观察着黄羊争斗,要等着黄羊体力耗尽时而突袭吗?我在抓拍黄羊时突然
镜头里出现了狼的,当我意识到这是狼时,狼已经消失在土屋里,但我相信我是为
狼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令我十分激动。为了要清楚地拍下这只狼的形象,我举着相
机从梁上往下跑,烂头一边叫喊着危险,一边提了枪来追我,山道上的荆棘挂破了
我的衣服,脚脖和手也不知被什么撕烂了几处,殷红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脚面和
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无人住,很显然,狼是钻进屋里去了,因为用一根木棒儿拴
着门环的门开着,折为两截的木棒儿掉在台阶上。进了屋,屋里一个锅台,锅台上
油乎乎地挂着三串咸肉,锅台旁一个大瓷缸,或许装着酸菜,或许是盛水的,缸上
放着一个筛子。再就是一个石板砌成的大炕,炕头墙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
放着这样那样的口袋和陶罐。炕边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摇柄套着长长的摇杆,
摇杆的一头用绳系了吊在屋梁上。土屋里的设备就这么简单,狼在哪儿呢?会不♂
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进来,而在我们从梁上跑下来时它又从门里跑
出去了,或是从后墙那个小窗逃走的,可小窗虽仅仅是个洞,洞却极小,狼能逃得
出去吗?“人要急了斗大的一个窟窿也能钻进去,”烂头说,“狼更会缩骨法。”
我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家怎么没人?”我说。
“鬼知道。”“就是出门了,柴棒也能当锁?”
“鬼知道。”翠花是这时候才从门外跑进来,它一定是发觉我们突然地离去,
从树上跳下追来的,浑身的毛已经蓬乱,甚至后腿上一片毛都没有了,它对着我们
叫,蓦地围着瓷缸转了一圈,双爪挠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这样子,”烂头说,“做女人也是窝囊女人!”缸上的
筛子猛地跳起来,打在了我和烂头坐着的炕沿,我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一只肥
狼忽地从缸里蹿出来,一股风般地冲出了门,不见了。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贾平凹作品集
第二十四章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我们扑出了屋门,屋外什么也不见了,烂头端了枪四处查看,哪儿还有狼的影
子?骂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随之两人都笑得没死没活。
这就是我们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后也未露面的,我越是夸讲着翠花的嗅觉,
烂头越觉得脸上没光,他承认他不行,如果队长在,队长是能闻到狼的气息的,这
只狼就难从缸里再逃走了。既然这里发现了一只狼,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狼呢?我们
从土塬上下来,走到一条沟里,沟畔里有人在那里挖土坑,有的已经挖好,上边蓬
了树枝,烂头就说:“挖陷阱,是套狼吗?”他们说:“狼不是不让猎了吗,听说
没有,捕狼队的人都被抓起来判刑了!”“这是哪个婊子生的造谣哩?”烂头骂了
鞋“不套狼怎么挖陷阱?”山民说:“套黄羊呀,黄羊只是害骚庄稼,我家去年秋
季三亩地的谷子收不到两成,全让它们糟蹋了,狼怎么就不来吃了这些祸害!”又
走了五里,见几十户人家顺着一个窄小的沟畔组合了一个村子,差不多是后晌,各
家的烟囱上冒着炊烟,细滋滋地往上长。烂头说:“今天就歇在这里。”我问前边
还有没有更大的村镇?
烂头说是有一个寨子在后沟里,但住在这里好,悄声道:“这地方以前我来过,
有一个漂亮小寡妇,我那时差一点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许现在还在哩,你瞧瞧,
长得心疼哩!”进了村子,他径直领我去村后最边的一家,一个老太太正抱了一捆
柴草往厨房去。烂头殷勤地说:“大妈,你看谁来了?”老太太说:“谁?”烂头
说:“我么。”老太太说:“你是谁?”烂头说:“你认不出我了?”老太太还是
没认出。
烂头说:“翠花呢?”猫喵地叫了一声,烂头说:“不是叫你!”我这才明白
烂头给猫起名儿原来是寄托旧时的恋情哩。老太太突然说:“记得了记得了,你姓
王嘛,后岭开油坊的王家老二么!”烂头笑着的脸慢慢不笑了,低头低声对我说:
“人老了记性都是这样。”虽然老太太最终仍不知烂头是谁,但我们还是住下来,
而且吃了一顿饭。饭中烂头还是问翠花呢,老太太说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
家,嫁过去日子仍不顺,三天两头吵闹,看来要嫁得远远的,吵呀闹呀听不着心也
不烦了。烂头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听说我们是来寻找狼的,便说:“有么,
咋能没有么,我估摸睡觉前它就会来的,你们得帮我捉么!”吃完饭,烂头却睡下
了,只喊叫累,我说不是还要捉狼吗,烂头说,这老太太老得颠三倒四了,能有多
少狼,她说来就来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
阵鸡叫,接着是哐啷一声,老太太喊:“小伙子,小伙子,快来捉狼!”我和烂头
胡乱穿了衣服出来,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墙角的鸡圈门刚刚打开二指宽的缝,刷地
一条东西喷出来,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烂头眼尖手快,将一个背笼倒扣下去,背笼
里扣住的竟是一只黄毛老鼠。
“这哪儿是狼?”烂头说。
“黄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黄鼠狼!黄鼠狼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
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黄鼠
狼的罪恶,说五只鸡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鸡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
头将背笼放一个口,黄鼠狼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
后隔口袋按住黄鼠狼的头,脚就踩住了黄鼠狼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
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黄鼠狼一块拧,拧得似
鼠狼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里立时有骚臭味。烂头把黄鼠狼
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
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
肾病的喝过五只黄鼠狼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
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黄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干什么?谋着捉狼哩,捉了个黄鼠狼,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
不要呀,这能卖钱哩,狼毫笔你以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狼的毫毛主要
还是用黄鼠狼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
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
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得蛮好听,我
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
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
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
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狼,她说狼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
一个冬天一只狼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狼,出门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边嘟
陆嘟地向她吹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为啥却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
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
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
往屁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狼!”狼被识破了面
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狼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
的,我还纳闷:”年轻时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头的,狼更是不吃了!“我
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
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
“今日有只狼就进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
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说
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
碗拿去了,连鸡窝里一颗鸡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久久?!”“背着照
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
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
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
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
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
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
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
“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
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
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
哩,尿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