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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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於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卷十一 宋文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迁於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云表,暮则表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於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於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於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於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於水上,噌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戈相吞吐,有坎镗之声,与向之噌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日:“汝识之乎?噌者,周景王之无射也;坎镗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田、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日:“我善养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於正,盖叁百年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叁军之帅。此岂非参一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扒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谤;能信於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於文行,延及齐民,至於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趋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於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於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於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决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学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前赤壁赋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东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与子,渔樵於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於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後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於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板。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於是携酒与鱼,复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元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教战守策苏轼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於今,而将见於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後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於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於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於惊溃。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後,甲兵损敞,而人民日以安於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乐,酣豢於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销耗钝,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山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扒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於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变;然後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於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於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於我,则先於彼;不出於西,则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於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於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於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六国论苏辙
愚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韩,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於齐、楚、赵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於前,而韩、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虎狼之强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韩、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安於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於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间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饼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