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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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荒唐!”皇帝大为乏味地频频摇头。
“唉!难怪三郎深觉无味——只因陛下不晓它们的话儿呵!奴才给陛下暂充通师吧!”也不管皇帝听不听,小鸭儿便对皇帝说道,“刚才,这掌左的雀儿对掌右的道:‘知道么?刚才后山林子里,母鸟们打仗啦!’另一只大吃一惊,说:‘叽叽,怎么回事儿呀?’先前那只道,‘喳喳!它们为了一句话,互不相让,你啄我的羽衣,我啄你的眼晴……’
‘叽叽!为了一句什么话呀?’
‘喳喳!就为了“谁最疼儿”这句话!’
‘叽叽!“谁最疼儿”?……’
‘是呀!都说别的母鸟不如自个儿!就这么打呀打呀……喳喳喳!’”
说到这里,小鸭儿却不吭声了。皇帝饶有兴味地问道:“通师!怎不译下去呢?”
“它们还没拉完呀!”小鸭儿话未完,两只麻雀又叽叽喳喳起来。他偏着头,一副认真分辨的模样。
“唔?”皇帝可不耐烦了。
“掌右的这只回答啦!它先‘叽叽’冷笑了两声,才说:‘这有什么可争的!——自家的儿自家疼!——这还不明白么!叽叽!打什么打呀么也哥!’……”
听着“自家的儿自家疼”这句话,皇帝一怔,拈着须,沉吟不语。
花萼楼下,东市广场的大酺狂欢,随着夜色降临、万灯齐明而气氛愈烈。
而远离京师的北疆重镇范阳,东平郡王安禄山,也在新筑的雄武城演武厅上,南面而坐。就着酥油铜座灯,观看着诸巫击鼓,歌舞,接受臣属及北疆各邦:回纥、契丹、奚、霫、同罗的罗拜祝福,举行着天宝五年正月的元宵望月之夕的狂欢。
新封大唐东平郡王的安禄山,却头戴羊皮浑脱两雉翎王冠,内穿单于狸毛箭衣,外罩金匾敞领狐皮王袍,足穿黄绸札花套袜,坐于象骨为梁、金玉为饰的重床之上。床前,八十一座承物紫金架上,焚香徐绕床梁。香鼎之左,承放着皇帝本度所赐的天下奇珍:
桑落酒。阔尾羊窟利。马酪。音声人两部野猪鲊。鲫鱼并鲙手刀子。清酒。大锦。苏造真符宝舆。余甘煎。辽泽野鸡。五术汤。
金石凌汤一剂(并赐药童普贤子就宅煎煮)蒸梨。金平脱犀头匙筋。金银平脱隔馄饨盘。平脱着足叠子。金花狮子瓶。熟线绫接靿。
金大脑盘。
香鼎之右,承放着贵妃本度所赐的天下奇珍:
银平脱破觚。八角花鸟屏风。银凿镂铁锁帖花檀香床。绿白平细背席。绣鹅毛毡(兼赐瑶令光就宅张设)。金鸾紫罗绯立马宝。鸡袍。龙须夹帖。八斗金渡银酒瓮。银瓶脱掏魁织锦筐。银笊篱。银平脱食台盘。油画食藏。金平脱装具玉盒。金平脱铁面碗。
在禄山重床之右,一溜铺锦长榻上,坐着他的十个儿子,皆由皇帝亲笔赐名,他们是:
安庆绪、安庆恩、安庆和、安庆余、安庆则、安庆光、安庆喜、安庆祐、安庆长、安庆生。
大儿安庆宗,官太仆卿,因尚荣义郡主,故已长留西京郡主府,不在座中。除庆宗赐官外,次子安庆绪赐鸿胪少卿兼广阳郡太守。自安庆恩以下,分别赐三品、五品官,奴婢备一房,庄宅各一所。
在禄山重床之左,一溜铺绫长榻上,坐着平卢节度都知兵马使史思明,掌奏记高尚,主簿书严庄,并安守忠、李归仁、蔡希德、牛庭玢、向润容、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乾真等心腹将帅。
在东平郡王重床之后,演武厅廊道、阶下,安禄山收养的同罗、奚、契丹健儿“曳落河”假子八千余人,背负弓矢,腰佩宝刀,壮着东平郡王的虎威。
从厅堂两侧,延续而下至演武场左右,盛陈牲牢的食榻后,坐着诸道胡商兴贩。此时,堂上堂下,铜座油灯齐灭,在银辉照射的场中,却燃起熊熊巫祝火把。一通羯鼓,引来了火把下的歌舞者一阵充满腾欢意味的“吙罗罗”的叫声,伴随这欢腾的大叫,那清脆、连贯、悦耳的手、足舞镯之声也如江潮乍起似地,响彻雄武城演武厅。羯鼓,镯舞,使又渐入醉乡的人们忘情地以手拍节,以声相和。蜂鸣蚊哼般的和声,使场中的歌舞者腾跃着拥向演武厅堂的阶下,朝端坐重床的安禄山献礼后,边舞边歌道:
桑干河呵浪滔天,
雄武城镇北关!
东平郡王天护祐,
天护天神福寿全!
达达努,达达努,
天神郡王神通大,
定北关,定四海,
福寿万年!福寿万万年!……
“哈哈哈哈!……”
重床上的安禄山,被这巫祝歌舞,引得开怀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武厅上下众人。一霎那间,演武厅被一阵阵笑浪欢潮冲击着,连那东悬于雄武城楼的月儿,也被这笑声引得向武厅姗姗而来,似要与凡间人众,一同欢度良宵……
开怀大笑的安禄山,自有他与众不同的喜悦。
冬月正月,相去何近!而安禄山却感到自己经历了死与生的人生关口。
……当他在莲花汤中,向贵妃双手跪呈宝剑之时,他何曾想过有今日?又何曾敢想有今日?
大概确有天神保祐吧。戏宠妃的不赦死罪,却换来了身受王封!宠妃为了固宠,君王为了开边镇疆,右相为了不让汉族贤士出将入相……于是,他安禄山便逢凶化吉!“巫祝巫颂,有理呀!非天神护祐,又怎能降如此大吉于我呢!哈哈哈!”
他快意无比的笑着。
“既是如此,应该动手逐社稷之鹿了!”这是他返归北疆途中,所下的决心,“这是天意!天赐大唐江山于孤……”
然而,就在他回到范阳城的当天,兵马使史思明,新授掌奏记高尚,主簿书严庄,次子安庆绪,却并未为他设宴洗尘,反而请他即入新筑成的雄武城巡视。
“启奏王爷!此乃回纥单于、护真所献战马十万匹!”新城左厢,战马厩几乎占去全部地面,史思明指着槽中那一匹龙首虎腰豹尾的战马,得意地向头戴王冠,身着金龙嬉水王袍的安禄山禀奏着。
“此乃新城武库,内贮兵器百万余件,请王爷过目!”转至右厢,守卒在史思明的命令下,打开了一座又一座贮藏着打造精良的刀、枪、剑、戟、弓、矢……的器械库,向安禄山显示着。安禄山被那令人目眩的缕缕寒光,照得两眼充血、心潮沸腾……
“请王爷检视此中诸物!”
看毕左、右厢,安禄山被四人引向这演武厅。在这庑殿式的厅堂后院,全由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假子严加防守。此时,他们大开院门,跪迎着阿爷安禄山入院巡视。院呈四合之形,迈入正院,只见铁门重置的院堂内,铜笥铁笼,去盖敞罩,一袭袭紫、绯、绿、青、灰色袍服,一顶顶乌纱幞头,花明锦丽地闪现于安禄山的眼中;步入南院,漆染金描的排架重榻上,金银鱼袋,各等品流的金銙玉带、铜带、象骨笏、木笏、竹笏,悬挂横陈,井然有序地扑入安禄山的眼帘;步入北院,一排排铺毡长案上,金印、玉印、银印、铜印、铁印,黄麻敕纸、诰身、鱼符、虎符、盒盛皿负,五彩缤纷地呈现在安禄山的面前……
心花怒放的安禄山,想要说一席褒励之话,却被儿子安庆绪笑着,扶向又一道三重铁门的小院。小院的曳落河健儿,一见安禄山,都一下伏倒院中。安禄山正要踏上正堂石阶时,安庆绪却紧紧把他扯住。与此同时,只见高尚向堂门拍掌三声,严庄用回纥语叫了一声:“嘎哚图啦!”那堂门“咋咋咋咋”地响着,由里向外沉重地打开了!安禄山再向堂门望去,惊得往后一退:只见打开的堂门前,又现出一道饱蘸毒汁的箭矢连弩机关门!一旦踏上堂阶,敲动外层铁门,这连弩毒矢便会破门射出!
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连弩机关门。
四门齐敞后,安禄山才由四人扶着,进了小院正堂,他向堂中环陈于金镂榻上的物件望去,眼睛放出了惊异、激动的光芒!
在那镂金榻上,大裘冕、衮冕、鷩冕、毳冕、絺冕、……天子五种冕服,应有尽有;
在那镂金榻上,通天冠、武弁、黑介帻、白纱帽、平准冠、翼善冠……天子六种皇冠,一应俱有……
看着这一切,“逐鹿”之计,更加强烈地窜上心头。他敛去笑容,一一朝安庆诸、史思明、高尚、严庄望去。一句多次听今上捋须而道的话,竟那么自然地变为他的心声:“我君臣,真是所见略同呵!……”
……定北关,定四海,
福寿万年!福寿万万年!~~
巫祝歌舞,再次引动全场和唱。安禄山端起食榻上的犀角杯,仰首尽了一海;放杯榻上,在他那醉意矇胧的眼前,晃动着巫女们的身姿。她们头戴金抹额,耳畔插着锦雉尾翎,耳垂处佩着鎏金铜环,脸上戴着狰狞的鬼目獠牙假面具,赤裸的四肢上缠绕着音镯,仅用一件桃符形大红肚兜遮着下体,两乳上垂着银环,腾跃着、飞旋着。看着婆娑而狂热的舞蹈,听着那尖声脆调而又透着粗犷韵味的巫祝之歌,安禄山似乎觉得自己不是坐在北疆的一座城池的演武厅里,而是坐在彩梁金柱、鸱尾巍然的西京南内花萼相辉楼上、面临东市的玉栏之后的皇帝御座中,观看着贾昌指挥斗鸡,彩衣俳优演献舞马衔杯;听着李龟年用宁王玉笛吹奏的悠雅乐曲……而与他比肩而坐的,正是娇笑不已,百媚千姿、倾国佳丽杨贵妃……
“哈哈哈哈……”东平郡王安禄山,被这幻境引得拍手大笑,使重床金柱,微微摇颤。然而,也就在这时,一个头戴乌纱,身着紫袍,苍然的柳眉眉梢,悬着盈盈笑意的身影,陡地闯入了这幻境中!当他分辨出那竟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时,他陡地笑不出声了……
“大夫,你可要留神呵!”
李林甫那明呈善意规劝、暗含威严警吿的话,却一声高于一声地向他袭来!他突然惊恐地后缩着,手心,背脊,冷汗陡地泌出……
……定北疆,定四海,
福寿万年,福寿万万年!~~
“嘘!……”好在,巫女的歌声,将那可怕的身影、可骇的声音驱散,安禄山终于回过神来,在膝头上拭着手心的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暗窥四座,人们都被狂烈的歌舞吸引着,并未发现他的失态;再细看,虎子护在床右,心腹术士、将帅护于床左,八千曳落河健儿环卫四周!同时,拥有三道的节制大权,练成上十万匹战马,贮备着逾百万件精良兵……这一切,又齐涌心头!他又不安于身下之座了,“哼!孤有备如此,
为何又不该头戴天子之冠,身着帝王之服而拥有四海!李十郎!孤不仅不怕你窥知我‘逐鹿’大计,且要让你在我御座前捧笏称臣!……就在数载之内!就在数载之内!!……”
范阳雄武城演武厅内,元宵欢庆盛宴随着夜深月明,气氛愈趋浓烈;而安禄山要取代李唐、拥有四海的心声,也愈呼愈高。
但在西京东内含元殿朝堂东侧的中书省政事堂当值厅堂内,右相李林甫,却和杨国忠、崔隐甫、吉温一道,就着白绢椭圆罩、鎏金莲形座灯,不无焦急而失望地,研谈着由侍御史杨国忠刚从东宫内书房带来的皇帝对东宫交结大臣一案的朱批:
坚与惟明,不守臣道,违制狎昵无度,干进不已,联结外官李邕等,离间君臣。不予惩治,不足戒百官。虽宽极刑,俾从杖罪。其韦坚等,各决杖一百,贬坚江夏别驾,惟明岭南新兴尉;别遣御史中丞往青州北海按李邕;左相李适之,与坚、惟明等朋比为奸,贬宜春太守。敕下之时,即令有司施行。所贬人不得在道逗留,自今左降官日驰十驿以上。钦此。
“娘的!”崔隐甫听吉温轻声将圣诏又讲解了一遍之后,从那黄敕朱批上移开身子,骂起娘来,“我等辛辛苦苦这多年,好不容易兴此大狱,还是让东宫稳住啦!……”
崔隐甫骂出声来的话,道出了藏在李林甫心中的失望。兴此正月之狱,主旨还在动摇东宫,偏偏皇帝在搜宫后,只准太子表请与韦妃离之事,听韦妃削发、穿上尼姑之服、在禁中佛寺修行而已!而对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李邕,也不过赐杖、远贬、往按,并未“重治”!
“还有尴尬事哩!”崔驸马又嚷了起来,“皇甫惟明早就吟了‘细腰’,见他姥姥去了,敕上却只罪杖一百,贬岭南新兴尉!我们到何处去找这死鬼呀!……”
听崔隐甫嚷个不停,李林甫朝他看了一眼,笑了。他吓得赶紧闭上嘴。吉温见状,忙对崔隐甫道:“驸马公你可真玩儿昏啦!”
“嗯?……”
“对皇甫惟明,我们是遵旨行事呵!”
吉温的回答,不仅崔隐甫懵了,连精明的杨国忠也懵了。但李林甫却从吉温“遵旨行事”的话里,明白其心机了。他收敛了笑容,以赞赏的目光望着吉温。
吉温从右相的目光里,看到了韦坚脱下的尚书衣冠的金紫之光。他有些喘促地说道:“驸马公不是看见西台奉敕之后,遵敕杖皇甫惟明一百么?可是……”
“不错!”杨国忠陡地也正色应道,“他才挨到七十八下,就受刑不过,气绝身亡了!”
“国舅好记忆!”吉温鹰目速旋,向杨国忠送去恭敬的目光,“这正是天恩浩荡,皇甫无福!”
“这,我怎么记不得!”崔隐甫终于明白过来,差点手舞足蹈起来!“那韦坚也是才挨到七、八十下……”
“留他一口气吧。”突然,右相却接上崔隐甫的话,说道。这一来,连吉温在内,也不明白右相为什么要大发慈悲,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他从头上取下金簪来,慢慢地剔去灯芯上的结垢,使当值房内变得明亮了一些。淡淡一笑,以他惯有的和蔼的长者神情面对三人,道:“听说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对今上朱批不服,已呈奏疏为其兄讼冤不已么?案情重大,还是将二韦之疏早奏今上圣裁吧!”说着,他特别向杨国忠询问道,“御史之意何如呢?”
见问,杨国忠虽不说完全明白右相此问的深意,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和他一样对动摇东宫一事未能如意的右相,现在要转而再兴大狱、诛逐贵臣、以广张其威势了!只要制造出“二韦为兄讼冤”之事,便又有文章可做了。
“右相以诛逐贵臣、而广张威势,我杨国忠初登庙廊,正乏威势,也应如此,方能令文武如畏右相般畏惧于我!”想到这一点,他朝右相一揖袍袖道,“堂老所言极是!——本御史还知朝中不少文武,因趋附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正联名上奏,讼冤不已;也应一并上奏,呈请圣裁!”
“哟!”听李、杨二人一问一答,吉温心中想到,“好啊!都欲大开杀戒!不杀绝一批权贵重臣,我吉温又何从脱绯换紫、登台入阁?……”
“既是如此,”右相正襟危坐地对三人道,“请三位大人即于刑礼房阅检二韦及适之等朋比为奸者之辩冤疏本,并请速拟西台奏章,齐呈今上裁断!”
“谨奉堂老谕令!”三人立起身来,揖手拜辞;堂门外的当值衙役,早为三人高张灯亮,导着三人向政事堂后的五房之一、刑礼房而去。
右相身披锦袍,缓缓步到政事堂石阶下。无意间,才发现一轮皓月,已在西斜。月光将阶旁两株紫薇的枯枝阴影洒遍砖铺甬道和他的全身。随风摇曳的枯枝阴影,使人倍觉初春子夜的凄凉。他遥首细看着曾因之而命名大唐中枢省台为“紫薇省”的两棵树。原来无皮的两棵高逾数丈的树木,在阴冷的月光下变得惨白。近年来,这两株树渐渐变得叶稀花少了。“世境不常呵……”右相叹息着,“从开元初年至今,不过三十五载!但它们,却衰老如斯……”
然而,右相虽临树叹息,而他的心思却仍在政事堂中。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