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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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士奉敕出宫后,他匆匆地沐浴了,换上白纱帽,玉色绣龙绸衣,足蹬缀珠乾坤逍遥平底绫履,抿鬓梳须,手执一柄垂着湖色流苏串珠穗子的纯银白天鹅羽扇,显得气朗神清,看上去不过五十许人,而绝不象六十有八的老翁。对镜自照时,他望着两道寿眉和白中泛黄的胡须暗感不悦。左相陈希烈亲自为他炼制的九转归青丹,从前年正月起,服用快三年了。精力似乎有所增进,但眉、发、须由白归青,却并未能如意。由此,他想到了陈希烈的去留一事。右相已奏请让陈希烈罢相,专事炼丹侍君,拟奏吉温接替陈希烈担任中书左相。这事,东平郡王也曾有本奏荐,也是举荐吉温为左相,让陈希烈专事丹侍君。此刻,皇帝望着镜中的影子,暗自裁定:“就由吉温接替陈希烈。让陈希烈倾心炼丹合药,保朕早日须发归青……”
离开镜台,他又将宁王遗笛从玉案上拿起,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一遍。这被他失手损坏过一次的紫玉笛,今夜被爱妃扔摔,居然玉全笛好。他横笛调试,悠婉润和之音,即在轩内回响。“待玉环下辇时,朕就藏在轩内,以‘凤求凰’一曲迎之,伊,定破涕为笑了!”想到这里,皇帝不知不觉地吹起此曲。那情深挚爱的旋律,充溢于伴月轩中。
“怎么还不归来呢?”一曲既终,余音尚缭绕梁柱间,皇帝扼着玉笛,侧耳辨听,却并不见宫使奏告之声。他焦急地放下玉笛,走出了伴月轩。庭院内全无灯光。披彩悬锦的宫槐,淙淙缓流的沟水,一张张盛着瓜果、七色丝绵、七孔钢针的榻案,以及巍巍殿宇,精巧亭榭,皆溶入那淡淡的银晖里。只见风摇树影,云浮月华。四周一片寂静。
皇帝骤然觉得背脊生凉,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正要唤叫侍从,突然听见宫门前,传来一阵啜泣声。这声音时隐时显,时强时弱,他再也忍不住了,颤声呼道:“人~~来!~~”
然而,并无人来。他下意识地朝阶上退回,刚想返身退入殿门中……
“三……姊!”
“是玉环!”这悲呼,止住了他的步子,他忙回过头来。奇怪!一张卧榻出现在丹墀下,上面卧着他焦急盼望的爱妃!似乎有几个黑影一闪即逝。他顾不及细想,早撩袍下了丹墀,来到了卧榻前。俯身一看,正是髻簪凤仙花,身着霓裳舞裙的贵妃!
他抬起身来,正要招唤近侍,只听卧榻嘎嘎吱吱一阵响,贵妃缓缓坐起身来,用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朝他不解地注视着。
“啊!卿醒来了?”他俯下身去,笑吟吟地搭讪。
贵妃以手支腮回忆着什么。终于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再一看皇帝的模样,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又回到了长生殿庭院中。她委屈地别开脸去,宫槐上悬挂的彩锦宫灯,满庭院的乞巧案榻又闯入她的视线。她被这一切刺得心房巨痛,又一仰面,号啕大哭起来。
“来~~人~~”再度被贵妃恸哭搞得手忙脚乱的皇帝,一面抚着贵妃抽搐的肩头,一面向殿庭中呼唤着。仍无人应声出现。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定是力士那老物的主意!哼!他这是要朕亲解自系之铃呵。”没奈何,他只得叹着气,悄声对贵妃道,“爱卿不要悲苦了,都是朕错怪于卿了……”
贵妃一听,却哭得震天价响。
皇帝急得跺着足道:“爱卿!贤卿!朕的贤玉环!今日是闺中佳节,万勿悲苦败兴啊!卿有何欲,尽管奏来,朕件件皆允于卿!”
贵妃听到这里,戛然止住,一下跪在皇帝面前。皇帝急忙要扶她起来,她却瘫成一团,任凭皇帝用力搀扶,也搀她不起。皇帝一时间精疲力竭,汗流满面。他拖不动了,哑声劝道:“贤卿呵,朕已知错,你就不要再难为朕了吧。朕,和你亲比穿针,如何?”
“罢……了!”贵妃却一摇头,哽哽地说道,“贱妾不遵圣贤‘孝悌’之训,亵渎宝物,就请大家,仍将妾遣逐宫人斜,了此余生吧……”
“唉,玉环!”皇帝俯身携住贵妃道,“朕已说过,今日是朕……委屈了贤卿,你就忘了此事吧!”
“哼!贱妾自是可以忘了此事,只怕哪一日大家又重‘孝悌’而厌玉环,妾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到这里,贵妃再也撑不住了,挣脱皇帝之手,揪心地痛哭起来。
“玉环呵玉环,”皇帝听她这一说,心里一阵发酸,不禁也哽哽说道,“自你承恩一十六载以来,难道你还未觉得,朕将你视如朕的社稷一般……紧要么?……”
“既是如此,为何又将我三废三逐?今日为一管笛儿,尚不容我,只怕他日真遇社稷大计,你岂不置我于……死地!”
“苍天!”皇帝一听贵妃这饱含忧怨的话语,深触肺腑。他竟一撩皇袍,与贵妃比肩跪地,仰首向月揖拜发誓,“从今而后,三郎与太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月到中天,织星正渡。朕特祷神灵为朕爱妃,为朕七夕之誓证!”
对皇帝今日逐斥之举耿耿于怀的贵妃,见皇帝与她比肩跪地,起誓表白,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回过面来,注视着皇帝。
此时,正是二星暗渡的佳辰。迢迢天河,似乎比平夕黯淡,或许是鹊挢遮掩了它的滢滢波光?那一钩新月,不知是乌云将她拥抱,抑或是她自己投入了乌云的怀中,不见了踪影。长生殿庭,和大唐西京一道,悄然隐入七夕子夜的混沌中。
大唐天宝十二载七月八日卯时。
骠骑大将军兼知内侍省长官高力士,在南内驾前供奉小鸭儿的搀扶下,入了光范门。中书省署衙政事堂外,明灯高悬。该衙人役一见力士出现在堂阶下,慌忙跪地唱禀:“高大将军驾临中书省台呀!……”
应着唱禀声,闪入力士眼中的,是左相陈希烈那冠服不振、朝靴斜趿身影。力士心里顿生疑虑。但他不动声色。从小鸭儿肩上抽出手来,向左相揖礼,左相也礼敬不迭,频请力士登阶入堂。
入了政事堂,陈希烈亲为力士拂去座榻,等力士落了坐,自己才依着力士榻位坐下。正欲寒暄,询问来意,不想力士却又一揖问道:“右相尚未上衙?”
这一问,左相怔住了。自他接替李适之担当左相不久,先前的右相李林甫便多不来衙视事。凡军国要政,都是由主书抱卷去平康坊右相府呈交右相裁批,再由主书抱还中书省由他签名即是。眼下杨国忠接替了李林甫,依旧如此行事。卯时百官上衙,作为中书省,其实就是他陈希烈坐衙,坐到巳时散衙回府。这情形,阖朝皆知,“大将军问这话,是何意思?”他想反问力士,却又一时权衡着措辞而未能开口。
“史思明今日便要取中书省所转御敕和告身文书北归!他允我谏阻今上,此时尚不上衙备办,难道他……”力士从左相的窘态里,已看出事有蹊跷,“只怕他听说贵妃恩宠如故,又惧再触天威震怒,竟食言了!”想到这里,力士有些烦躁地问道,“右相未说今日他要来省台与相公议一军国要政?”
陈希烈毫不掩饰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答道:“右相只依例命主书送来两件文书,交我签记施行而已,并无他说。”
高力士惊得从榻上立起身来:“两件文书?两件什么文书?”
“一件,是今上敕谕诰封安西四镇节度使哥舒翰为西平郡王事。”陈希烈回忆着,应道。
“唔。”此事,早在李泌未遭放逐时,便曾计议重用哥舒翰,以抑安禄山。杨国忠终于放弃妒嫉之心,促成此事,力士稍觉宽怀,忙又问道,“不知另一件是何文书?”
“容我想想。”只有两件,他都如此含糊不清,力士暗自叹气想道:“可见他平素仅仅见文签记而已啊!”
“嗯,”他终于记起来了,“是发付北疆数千有功将士……”
“告身文书!”力士惊得接口说出,复一下退倒榻上,不是小鸭儿扶着,早被榻沿伤着腰部了。
“着!正是告身文书!”陈希烈笑吟吟地印证道。
有那么一瞬间,高力士竟欲去往宣阳坊右相府,怒斥右相“惜身误国!”但这念头一闪而过罢了。
“我们归去吧。”他向小鸭儿说。然后朝陈希烈起身一揖,“有扰相公新晨了。”
“哪里哪里!”早已见怪不怪、视万事万物如虚无的左相起身还揖,送着骠骑大将军。
高力士正要上轿,偶一回头,却看见那填金颂德碑。象第一次发现这里立着这么一块颂扬右相杨国忠的金碑似的,他凝视良久,嘴角泛出几丝冷笑。他转身上轿时,已呵欠连天了。他祷着神灵:“佑我睡得人事不省!”
大唐天宝十四载五月,端午节后的一次上衙,右相杨国忠护卫森严的车骑破天荒地出现在光范门内,他进入政事堂,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早在堂中焦急地等候了。杨国忠向高力士揖手致礼,高力士一面还礼,一面却转入了山水金屏之后,杨国忠命人役掩了堂门,也匆匆地跟了进来。
金屏后的朱漆大柱前,一盆芙蓉,开放得鲜艳悦目。依着漆金阶栏,几树石榴,红花似火。步履勉强的右相,一入屏后密室,仍准备与急切邀他来此一晤的高力士周旋敷衍。谁知高力士却开门见山,指着摊在长案上面两件文书,冷冷地问道:“难道对这两件文书,相公也欲如两年前那北疆所请告身文书付彼授发文书一样,依请行事么?”
右相只朝那文书上溜了一眼,就象看见昂首吐舌的蛇头一样,一下把眼睛移开了。这两件文书,来自北疆,是东平郡王安禄山随奏章呈进的。
一件,是奏请为皇帝七十千秋大酺献骏马三千匹。这并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他却请允“每匹马派马伕二人。车三百乘,每乘派乘伕三人。另派蕃将二十二人,部送载物长行。”
更奇的是附奏文书之二,竟在无任何奏因的文书中,“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以代汉将。”
“唉!”杨国忠叹口气,低头喃喃道,“今上已命中使宣付中书门下,敕我即日进画,便写告身文书付禄山来使。并转宣今上之敕:允其献马派员之请。圣命如此,我能如何!”
“难得右相本度开诚相见!”高力士话中有话地说,也长叹着,焦灼地拨转话题,“力士自前年七月来此拜谒相公不遇,本欲作壁上观。但眼前之事非同小可,不得不再度冒闯省台,拜谒相公。诚然,圣命已宣付中书门下,相公大有碍难。但若囫囵转宣圣命,以力士之愚,也见社稷宗庙堪忧!今禄山所进马匹不少,又自将兵来,复与甲杖库同行;而蕃将取代汉将,尽成安禄山腹心之人。此两事,禄山不臣悖逆之心,已昭然若揭!相公若求免一己之难,而致社稷君亲于大难,后悔何及!”
高力士慷慨陈辞,以为杨国忠总会感悟。谁知杨国忠却两眼盯着树树榴花,嗫嚅着答了一句:“圣命已宣付中书省即办,国忠又能奈何!”
力士怔住了。很快他又明白,用“社稷君亲大难”等语谕导,何异“对牛弹琴”!他自嘲地一笑后,走近右相,冷冷地说道:“禄山反迹,相公皆早知闻。今大唐社稷,你杨门实据其半,只怕逆贼举事之斧钺,首难放过者,正是相公!力士话已说尽,就此一别!”
高力士撩袍迈步,便要转出屏外;右相这一回却慌了神,上前拦住力士,汗珠顺额流下,语气急促地道:“大将军请息怒!国忠知大将军之言,皆为我杨门阖族。只是……国忠初总中书,且大家近年,厌人抗旨力争。我实实惧怕画虎类犬,反被禄山算计呵……”
高力士听右相说出这番心里话,也就不再和他计较——其实他今日匆匆邀彼会于政事堂,也并未作要他抗旨力争的打算,只是想邀其一同见君谏阻罢了。故即于袖里将一本奏疏取出,对右相道:“对禄山此二请,连外职官吏也大感惊诧。此本系常山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联名呈进,言禄山自北归后,急聚范阳、平卢、河东、幽、蓟之众于雄武城,并作西攻操演,北疆官民,相与忧惧!此时你我即去沉香亭,求见大家,转呈此本,伺机谏阻,相公之意如何?”力士见国忠仍犹豫不决,不禁跺足道,“少时面君,力士当极言;上未允,公其继之。可乎?”
杨国忠这才应道:“诺。”
“哈哈哈哈!”沉香亭畔,磬音余响悠悠,皇帝手抚贵妃香汗涔涔的肩头,拈须大笑着。并招手要刚刚舞罢《霓裳》的念奴走到他和妃子面前,然后对坐立于磬架旁的李龟年、李鹤年、李寿年三位乐师高兴地说道,“前年玉磬编成,朕虽畅赏贵妃所击无尚妙音,叹惜弄磬、起舞皆精的贵妃不得兼之。不想两年来,念奴经贵妃调教,深得趣旨。今日闻之,朕七十千秋节,可与万国来使,同赏天下双绝了!哈哈哈哈!”笑着,皇帝又望着身着色彩艳丽、质地柔薄的舞衣,髻上和霞帔、裙带上缀满璎珞珠玉的念奴,说道,“卿可向贵妃求赏呀!”
念奴忙往落英铺洒的地上一跪,对贵妃道:“奴婢请娘娘赐赏!”
玉环微微一笑,用牙槌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左掌心,挽首思索着。皇帝放开手,暗暗朝旁退去。只见爱妃那巍巍云髻上,只簪着一朵带露红牡丹。髻衬花,使花愈显得鲜红艳丽;花映髻,将髻更映得油亮漆黑。蛾眉下的一双凤目,因思索而显得朦朦胧胧,更增了无限妩媚。她那颀长而丰腴的身体,由一色的淡绿帔子、锦半臂、衫、裙装饰,而抹胸金诃的底绫面,放出浓绿的光。这一切,使这位绝代佳人,更显得典雅、富丽而又光彩照人。皇帝再后退一步,将玉色磬架也收入视线,只见浑身着绿的爱妃,在晶莹的玉光映衬下,竟似茫茫雪原上的一茎绿芽!
“三郎,臣妾就赐念奴一首诗吧!”
“妙呀!”皇帝一拍双手,少年人似地兴高来烈地对念奴道,“还不跪录娘娘赐诗么?”
念奴尚未来得及起身,仙音已用漆盘盛着金笺笔砚,笑着放到念奴面前了,贵妃见念奴已展笺握笔,便徐徐念道: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
嫩柳池边初拂水。
“奴婢,恭谢娘娘隆恩!”在念奴叩谢时,皇帝已情不可耐地从龟年手中拿过宁王遗笛来,道:“朕试为爱卿此诗度曲!”
“陛下、娘娘万岁!万万岁……”
沉香亭畔,立即响起一片欢呼声。
“启奏大家,右相、高大将军奏请见驾!”
皇帝刚横笛唇边,宣呼太监便出现在花径上,向皇帝跪奏道。
“嗯!……”正要亲记乐谱的贵妃,听这奏告,不高兴地哼出声来。
皇帝也大不耐烦。但他又不能对这两位腹心臣仆的奏请置之不理。他不愿让二人到沉香亭畔来和他说什么军国之事,深怕将亭畔这一派雅趣冲淡。因之一边笑对贵妃道:“朕即刻便来此伴卿。”一边敕那太监道,“命二人去大同后殿待朕。”宣呼太监应声即去。
因系便殿议事,皇帝仍戴着白纱皇帽,穿着黄绫常袍,蹬着逍遥履,由内侍伴着去往大同后殿。并不愿在备置銮舆上误事,同时也爱晨间阵阵渗和着芙蓉清香的晨风,皇帝只命宫娥们搀扶着他,经由龙池北岸,进了大同门,到了大同后殿殿阶时,右相和骠骑大将军已跪在丹墀上接驾了。他笑着朝二人一抬手,不停步地进了后殿,尚座奉御早将御座铺了金锦宝毡,皇帝落了坐。杨国忠、高力士二人按常仪不行大礼,只随皇帝入殿,恭立左右。
“卿等有何事奏朕?”皇帝问道。
力士呈上手中疏本:“河北常山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联名密奏一本。臣等不敢怠慢,故入宫即奏大家御览、圣裁!”
皇帝听河北二字,心里已明白了。他并不去接那疏本,便道:“是言禄儿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