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8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店主不必操心,”书贾见问,又仰首一揖,“我那十匹蹇驴,快被伙计们喂成肥猪了!哈哈!”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止不住笑开了,又不待金菊发问,一气说道,“路过青州、齐州时,我的仆从听说粟才每斗三钱,竟大买粟米去喂畜牲!途经东都,斗米也不过十五钱,还不如我卖一张益州麻纸呢!唉,盛世呀!盛世呀……”他一边笑着、说着、叹着,领着仆从们取货去了。
书贾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金菊,她也抿着嘴,依着店堂楼口的柱头,默默地笑了。但是,居于帝京的她,却深知这“盛世”二字来得并不容易。五年前的光景,又象转影灯中的景物似的,在她面前徐徐闪现着。
那是开元四年的春天,山东等道的蝗涝旱灾频起,而立志中兴大唐的玄宗,亲自赴各灾州道巡查灾情,放赈救济;还领着诸王子,亲躬禁苑籍田,劝农劝耕……夜禁开始了,金菊和上万帝京民众一样,悄然登临自家的楼阁亭台,朝帝京四郊望去,啊!炉火,映红了天幕。打镰造锄的工匠,翻耕田土的农夫,在这红红的天幕下辛苦劳作,挥汗沥血。这一切,真正融化了浑深积于金菊心房中的寒冰,使她重新感到了生活的乐趣。
“好一座豪华客店呀!”
正这时,一声喝彩,把公孙金菊从遐想中招引回来。金菊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体魄健壮的绯袍官人,正按着腰间长长的佩剑,—只手捋着项下刚针般的硬髯,朝店堂内打量着,称赞着。这时,他的目光正巧和朝他打量的金菊相接,金菊止不住心头一阵哆嗦——好锐利的一双眼睛呀……
金菊正欲退回楼堂,不想那人的身后,又出现了一群人,盛妆的公孙大娘的身影,一下子闪入金菊的眼中,金菊一提裙裾,笑吟吟地朝店堂中唤道:“阿妹!”一边“噔瞪”地步下楼来。
“这便是尊姊了?”这时,那佩剑人朝公孙大娘粗声大气地询问着,公孙大娘颔首一笑,早向堂姊迎上去,携着堂姊的手,朝金菊道:“这便是内教博士吴大人,阿姊快来拜见!”
“呵哈哈哈!”道玄一听“拜见”二字,笑得声震屋瓦,挥起阔袖对着金菊就是一揖,倒把金菊忙得拽裙勾首,礼敬不迭起来。
“这就是大娘的不是了!”此刻也步入店堂的一位绯袍白须老者,闪烁着一双慈目,责备着公孙大娘,“我等今日前来打扰尊姊,岂有屈尊主家的道理呢!”
“阿姊,这是贺老大人!快来拜——”
“又来了!”不待大娘“见”字出口,贺知章故意沉着脸一拂袍袖,道,“礼多拘人,今日难得就此华居作知己之会,将俗仪繁礼,一概免了吧!各位,且登楼堂!”说毕,他早撩起绯袍,迈开大步,上楼去了。
曾经从贺知章学过草书的吴道玄,赞了一句“老恩师豪情不输当年!”便也朝楼堂疾步而去。金菊这才发现李氏兄弟未来,便问大娘:“三位掌教呢?”
“南内新楼建成,今上敕李氏三兄伴驾度曲去了。”公孙大娘回答阿姊,并揣度说,“或许少时他们也能赶来赏菊吧。”
“哈哈哈哈……”
就这时,正店堂屏风后面,飞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姊妹俩朝屏风处望去,只见石珂娜等一伙女孩儿,一个个你依我肩,我拊你背地笑得不可抑制;这时见主母和大娘望着她们,才纷纷过来,朝大娘拜见。
“还不上楼伺候,傻笑什么呢?”金菊也被她们的开怀大笑逗得快撑不住了,一边笑着喝斥,一边发问。
“我们在笑,怪不得道玄爷爷惯会画那些凶神恶煞哩!他就是一个——”
“打嘴!”金菊早忍不住了,笑着喝住石珂娜,不让她过于放肆,“快献茶上去!”
石珂娜等人哪里忍得住?转过屏风,笑得更凶了。金菊悄悄对大娘说,“怪不得这群俏皮妮子发笑发狂,我也快撑不住了。吴大人一点也不象个斯文博士呢。”说着,又招呼立于大娘身后的庞大娘、颜三娘等两坊弟子,一齐登上楼堂。
“大娘呀,”公孙姊妹和两坊弟子刚登上楼,便见贺知章从一丛菊花间伸起腰来,唤着大娘,却笑视着金菊说,“这京东店堂,不仅豪华富丽,而且颇为雅致。老夫万想不到登楼则置身于花丛之中!有趣,有趣!”说着,贺知章早又俯下身去,辨认着奇葩异品。
口拙的金菊,正要解释,但又不知当从何说起,吴道玄却接过老师的话尾,说:“恩师说得是!常言说‘衣食足而礼兴焉’。弟子此番入蜀、渡嘉陵,行程数千里,见了无数名山大川,也见了好一番升平景象!记得在剑门驿,弟子为这腰间佩剑,大受揶揄呢!”
“试道其详。”贺知章听了,望着吴道玄腰间佩剑,忙催促他说下去。
吴道玄将佩剑拔出,以尖拄地,笑着对众人道:“那日我临剑门驿,时近黄昏。驿官验过我的通关文凭,令人收我行李,竟笑着对我道:‘博士奉诏入蜀调弄丹青,何须佩此冗物碍事?近年大商富贾、外邦客官走州过县,皆不再携器械防身,大人又何必以利刃护这囊中几枚朱砂,几支竹笔!’”
听吴道玄这番话,金菊又想起近年来店中所住的中、外客商,所带仆从中,确无专事刀剑护货之辈。“世道,好世道啊!”公孙金菊称赞起眼下的世道来。
“唉!”不知为什么,听完道玄的话,贺知章却拈着飘飘白髯,伫立菊丛,放眼楼外天穹,深深地长叹一声。紧接着又用他那令人闻之心旷神怡的越音,朗声吟道:
神代相传大和邦,皇神赫赫显威光。佳谶祝颂资吉兆,自古徂今垂德望。济济人才盈满朝,恩宠独君蒙荣光。世代辅政仰先德,君今奉敕使大唐。洋洋海国风涛靖,诸神宣力扶君航。唯我大和之社稷,遥天高翔护君旁。天朝建勋完君命,大伴津上待归航。早日归来传所学,祝我大和如盛唐!
“好!”
“好!!”
贺知章朗诵之声刚毕,静听的吴道玄和公孙大娘,一前一后地呼起好来。
“我大唐中兴盛世之声威,早达万国九州!”贺知章兴奋地说道,“此乃月初抵达长安的日本国遣唐使团中的治比真人广成,在鸿胪寺国宾馆中,为我所诵的一首送行诗,名曰‘好去好来歌’!”
“日本歌?”
“‘好去好来歌’?”
正捧茶上楼来的胡姬们,听完贺知章的朗诵,又听他说是日本传来的诗歌,都好奇地窃窃私语起来。
“……‘早日归来传所学,祝我大和如盛唐!”公孙大娘百感交加地念着这两句诗歌,突然,她朝吴道玄伸出双手,“大娘求借博士佩剑一用!”
“请!”吴道玄赶紧解下佩剑,双手递送到大娘手中。
两坊弟子的班头庞大娘和颜三娘,已明白女掌教借剑的用意了。她们交流了一下目光,颜三娘起身,前去搀扶起贺知章,扶起公孙金菊,跪请吴道玄,招唤着众胡姬、店伙退至楼堂南厢菊丛之后;庞大娘早领着随大娘而来的站、坐两部弟子,支鼓架,调丝弦,横玉笛,抱琵琶,等待着持剑在手,却仍默然伫立的公孙大娘的指令。
时间在众人专注中飞驰。
但公孙大娘却仍如一尊玉雕像,立于菊丛簇拥的宽大的楼堂正厅之中。
开禁后的西市广场,早已人山人海;人喊马嘶之声,汇成股股巨大的声浪,传入楼堂。在身
躯静立而热血沸腾的公孙大娘的心中,回荡着日本使节的歌声:“早日归来传所学,祝我大和如盛唐!”
“我大唐中兴盛世之声威,早达万国九州!”贺知章这无比自豪的声音,强烈地震撼着公孙大娘的身心。
她猛地拔出鞘中剑。顿时,楼堂中,飞闪出一团银色弧光!
“咚!”
沉沉地,如山崩,似地裂,从乐班中,传来这一声羯鼓声。
“咚咚……隆隆隆……”
急骤的鼓声汇成了雷鸣海啸,《剑器》的雄壮豪迈的伴奏曲,飞出楼堂,直冲九霄。
“啪!”
褪去的织锦彩帔,裹着剑鞘,轻轻飞入菊丛中。
“壮哉!”
目光炯炯的吴道玄,用他那善于捕捉物象的行家眼光,立即对上身穿着锦半臂、下身穿着石榴裙的女掌教,朗声称赞起来。
“壮哉!”
大娘的心中,应着吴道玄的称赞,也响起了这由衷的赞颂。
弧光飞旋、急泻,刹时间,大娘如后羿对天弯弓搭箭,向巍巍天宇,射出支支神箭!灼目的太阳,纷纷坠落,处处是光……
不!那不是坠落的太阳:
那是韦逆的头;
那是太平逆党的无头之躯:
那不是光;
那是神骥“照夜白”;那是镇定乾坤的“莹锋”宝剑;
“咚!……隆隆!……咚!……”
雷鸣海啸,复化为和煦惠风;闪电尽逝,复显出一团团流云。
不,那不是和煦惠风;
那是渭川之滨,贤相姚崇在朗声“十请”;
那是宫廷内外,为禁绝奢靡之风销毁财帛的烈火;
那是中原塞外,百姓们在勤耕力作时放声高歌……
不!那不是团团流云;
那是万国使节齐集于承天门楼之下的身影;
“祝我大和如盛唐!”
“祝我西域如盛唐!”
“祝我万国如盛唐!”……
玉臂轻回,榴裙微荡;大娘此时身剑相汇,化成了一道五彩缤纷的耀目霞光!
羯鼓,早已停止了敲击;丝桐,也停止了拨奏,但其余韵却似乎也汇入了这绵绵不尽的霞光之中。
霞光也缓缓消逝了。人们看到公孙大娘倚剑静立于菊丛间,如凝聚于空中的一缕清光。但那剑舞所产生的强大的感染力,仍深深震撼着观者的心魄。他们似乎感到,这楼堂,这苍穹大地,仍在旋转……
“酒来!”
吴道玄一声猛喝,打破了楼堂的肃静气氛。
“酒——来!”贺知章已从吴道玄的急切呼叫中感受到了宫廷画师那达到沸点的心境,忙着为他助喊。
“快,酒!”
机灵的石珂娜第一个从幻境中省悟过来;忙对姊妹们,男女店伙们喊叫着。同时急急地挽着两个身边胡姬朝楼堂下走去。
一坛坛,一罐罐,一壶壶中外名酒,由鱼贯上楼而来的胡姬、店伙们抬着、捧着、端着送到早已跃身中厅的吴道玄身边。
吴道玄迫不及待地用手剥落泥封,端起一坛酒来,仰首一气饮尽!
又一坛,又一罐,又一壶……
“呵!”
突然,公孙金菊记起书贾的话来,急切地叫着,欲上前制止。
“哗啦——砰!”
晚了!
吴道玄早已尽兴!他将手中一个空坛一下子抛砸在楼板上,然后瞪着血红的眼,对自己的童仆喝道:“速去大同殿伺候!”
童仆们一溜烟下楼而去。
吴道玄衣带飘然地奔到楼堂梯门口,才猛一转身,一揖阔袖,如电光一闪,从门口处飞遁而去。
“画,画呀!……”
公孙金菊不忘主人的本分,焦急地对正重束罩裙的堂妹提醒着他们今日聚会此楼的主旨——观道玄博士山水新轴。
“他正是去大同殿作画去了。”不等大娘回答,贺知章过来,笑着对金菊解释说。
“大同殿作画了。”金菊仍深感不解,“不是说今日你们在此楼共赏吴大人的嘉陵山水画么?”说着,金菊又朝空出来的正壁一指。
“不错,他携来一幅草图,但观过大娘之舞后,他并不悬出,而疾去大同殿,只怕此刻他正在大同殿壁飞龙舞风呢……哈哈哈哈!咱们等着看吧!”
“唉!”
石珂娜等人一听,深感失望,不约而同地叹息出声。
“能一睹大娘畅抒我大唐中兴豪情之剑舞,亦天下第一快事!金菊快排开席榻,重调丝桐,老夫与卿等共乐之!”吩咐完毕,贺知章又特意先斟过一杯佳酿,朝公孙大娘敬去,“大娘,愿后日在那望春楼下、水陆大会之上,你的新舞能为我中兴盛世大增光辉!”
大唐开元九年九月十一日,紧靠承天门大街之西的鸿胪寺,从午夜后便灯火辉煌,寺卿亲领众礼宾官员,率着各有司佐吏、人役,紧张地为上百异国的数千来使,预备着赴望春楼观看本度大酺狂欢中的最为热烈盛大的项目:水陆献宝大会的车舆、仪仗。临来黎明,从含光门到朱雀门等三坊相联的近十里街道上,车马相衔,仪仗肃然,万盏大书着“大唐鸿胪寺”衙名的白绢红字导灯,闪烁于旗帜斧钺间,远远望去,几似银河落于九天,将无数星斗洒满长安。
日本国遣唐使者治比真人广成,在大唐朝的这座广厦千间、陈设豪华的国宾馆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本度广成受命遣唐,不仅要了解大唐佛、道二教教义的新拓之意,同时还被委以少录之职,要协助正使将兴盛的邻邦的治乱之迹、以至礼乐、历数、天文、地理……等项的新创见,皆从详录记,以俾本国治理之用。为此,他在出使之前,便由也曾作过遣唐少录、并在大唐住过两年的现本国东宫侍讲山上忆良君教授了半年多,但在东渡之后,踏上大唐国土之时,他却深感自己的学识太浅,大不敷用。
不料就在他十分焦虑之时,一个大唐年轻的秘书监来他们的住地拜访遣唐使团。那一派汉家官仪的年轻秘书郎,却以道地的奈良乡音激动地介绍着自己的名字:阿倍仲麻吕!顿时,连正使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猛地把这个现在被大唐皇帝李隆基亲自赐名为“晁衡”的秘书郎紧紧地搂在怀里!使团其余的人也一哄而上,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交谈中,晁衡了解到广成的困难,当即自告奋勇,愿助他一臂之力。虽然晁衡在大唐也不过才从学四载,年纪仅仅二十,但对广成完成使命,却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通过晁衡的讲解、介绍,他不仅对大唐朝佛、道二教教义有了新的了解,而且,使他看到了中兴盛世开创中的维艰轨迹。当他听到皇帝在选贤任能、严饬纲纪、富国强民方面的桩桩具体而生动的举措时,他抑制不住自己那澎湃的崇敬之情,对晁衡道:“阿倍君,自入唐以来耳闻目睹之情状,真令人敬佩!本度归国,我等当上书陛下,对法式备定之珍国大唐朝,常须达,定使我大和早如大唐呀!”
广成的话,使晁衡显出了惊叹的神情!四年前也是遣唐使团成员之一的晁衡,并没有忘记故国对待大唐朝的态度上是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的。原来大唐朝对待各国来使,都目为朝贡的藩属邦国,即“诸侯朝天子”。但大和民族自视颇高,遣唐使在与大唐朝交往中,施以“独立、自主、对等”之政纲,不得以臣礼、下邦之礼相对。据此,陛下亲书的致意诏书,文首大书“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用以强调这一点。但是,遣唐使实质使命,又确实是在输入盛唐文明,改造本国之落后面貌,又并非可与大唐比肩的“无求之强者”,虽非藩属,到底又是“学生”;“师”与“生”间的尊重与被尊重的关系又得承认……在这种矛盾处境中,日本使者一方面尽量利用留唐期间如饥似渴地汲取盛唐成功之术,以完成其使命;另一方面,却在外交礼仪上,包括谈吐间深自珍重,以致举手投足都达到刻意造作的地步,以保持自己是大唐友邻、而非藩属朝使的尊严。
据此,晁衡对广成称大唐为“法式备定之珍国、常须达”的话,就难以抑制其惊叹神情了。这话业已违反故国常仪所要求的要点,已将本国作为大不如大唐的“下邦”之国了。
惊叹不已的晁衡,同时却又被故国来使那真诚的进取精神所感动,勾起了他满腹思乡之情;他激动地走向窗前,望着那一轮始月,吟道:“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阿倍君,”阿倍仲麻吕的吟哦,将广成也带回了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