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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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倍君,”阿倍仲麻吕的吟哦,将广成也带回了故国京都。他也走向窗边,紧紧携着年轻秘书郎的双手,说,“你在大唐的这段年月,是何等宝贵啊!当我四舶高挂归帆之时,你就和我们仍回故国,为兴盛大和而出力吧!”
“我也正有此心!”晁衡那年轻明亮的双眸,显示出无限深情和向往,声音哽哽地回答着广成。
自那以后,两人成了忘年的挚友,他们共译经文、大唐法典,并在晁衡的导引下,观看了由高僧一行率领梁令瓒、南宫说等人制成的、用以测定一百五十余颗星宿位置的“黄道游仪”,正在修订的《大衍历》。昨日午后,他又怀着无比新奇的心情,观看了一行大师等制成的“水运浑天仪”。
这浑天仪,主座模拟天象,上具群星,内装注水转轮,每昼夜,因水激轮,则自转一周;其旁又附二轮,傍于天象之外,上缀日、月之形,也引水激轮,使之逆天象而行,却与天象之转动逆向而同度。那精微灵巧,已令广成疑为神功;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仪内又有机关引出,与仪旁二木人相通,每日月星辰运行一刻,机关便引发二木人两臂浑起,击鼓报时。赞叹不已的他,回到国宾馆中,便展开纸笔,仔细地记录了大唐这件“奇珍异宝”。极度的兴奋,使他难以安枕,他几疑自己栖身于一个神奇无比的神仙国度之中。
……扫大伴津之松原,伫候君兮归宁。闻难波津之来泊,未整装而出迎!……
当串串导引明灯徐徐从窗外闪过时,他的耳畔,却团荡起广成夫人送别时吟哦的这首送辞;“呵!我那大伴津之松原啊!何时也能成为这神奇国度一般的兴盛世界呵?……”
思绪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位礼宾官员陪着晁衡入室来了。奔赴盛会的时辰到了,他匆匆的整履,正冠……
夜,深了。
但大内外的爆竹声,歌舞乐奏之声,和鼎沸的人声,汇成一阵又一阵强大的声浪,朝大明寝宫袭来。
依在御榻上的皇帝,嘴角上仍满溢着笑意;榻侧长信宫灯欢快地爆着灯花,使皇帝无比欢悦的心潮,波波相街,似无平息之时。恍惚间,他似乎仍坐于望春楼观赏堂的御座上,接受着万国衣冠的朝贺,听着中外乐曲的合奏;看着遍布沪水之上的数百艘漕船。在那如林的桅杆之下,雕梁画柱的纺额上,徐徐向他眼中送来各郡郡名,随着郡名之后的无篷船座上,排列着广陵郡的彩锦、宝镜、铜器、海味,丹阳郡的京口绫衫段,晋陵郡的折造官端绫绣,会稽郡的丝罗、吴缘、绎钞,南海郡的玳瑁、真珠、象牙、沉香,豫章郡的名瓷、酒器、茶釜、茶铛、茶碗,宣城郡的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郡的蕉葛、蚒,蛇胆、翡翠,吴郡的稀世奇珍方丈绫……
“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耳畔,又传来被这空前盛会所激动的臣民们那震动九霄的欢呼声,眼前,又那么清晰地闪现出各国来使眼光中流露出来的敬佩、折服的神情。
“三——郎!——”
陡然间,他冲动地暗自呼唤着自己的乳名,一下子从榻上立起身来。“三郎!以非嫡长的地位,拯社稷于危难,创中兴于今日,非神武天纵,安得如斯!”想到这里,他一挥精绣着金龙图案的白纱皇袍的阔袖,步近月洞大窗,遥望着桂枝遮掩的集贤大殿那巍巍屋宇,吟道,
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湲。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宣!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宣!”吟毕,皇帝又对这颇能概括他此时万种情思的两句诗玩味不已。他转过身去,要亲笔录下这首言志之诗;忽然,他惊异地发现,高力士捧着一卷疏本,惶恐地静立在他的御案旁。他心里立刻涌起朵朵疑云。
“大家,”高力士不待他发问,早一头跪下去,双手呈递着那卷疏本,奏道,“梁文献公姚崇薨!”
“啊?!”
皇帝一听,疾步走向御案,但是他却似乎无力接过这传递着噩耗的表本。同时,他感到自己象被人陡然砍去了一支膀臂,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
“大家!“见皇帝久无声息,高力士又惶恐地轻轻呼唤了一声。
皇帝抬起头来,默默地走向御座,悄然落座。又过了一会,他才对力士敕道:
“为朕……念来……”
他的眼睛潮湿了。
“奴婢领诏!”高力士从高山冠内的发髻上,取下银簪,去刚刚点着的九枝芯的仿汉宫长信宫灯的烛芯上,剔下才爆出的芯垢;榻前的光线,显得明亮多了。他这才展开姚崇的遗表,为皇帝读起来。
听着听着,皇帝剑眉下挪,眼前的景物,被沁出眼眶的泪花弄得模糊不清。
遗表,虽是由高力士用那近乎女性的音调读出。但在皇帝听来,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渭川雪原,听到了姚崇用那苍然而刚劲的声音,在呈诉着就任十请!
……
老臣,再不能辅佐君王,鞠躬尽瘁……
然,臣闻前贤云:“创业难,守业尤不易!”望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绝女谒,除谗慝。耻言浮于行。推至诚而修德,知逆顺而爱民;则大唐鼎盛之日,当亦不远也!
……
听到这里,皇帝再也忍不住了。他朝高力士以手示意,停止奏读;而他却泪光盈盈地趿着便履,从高力士的手中重新拿过姚崇遗表,心中凄然地自语道;“姚卿!朕,再也不能听你对朕亲口奏谏出安邦定国之策了……”他埋下头去,看那遗表上的字迹。虽字划间已露出垂暮者的衰弱,但皇帝仍看出了熟悉的右军神韵。陡然间,皇帝又把那遗表放回御案,一种懊悔的情绪,把他紧紧包裹住,使他颓然地又坐回了御座。
近日,正想借守制期满,召姚崇会子集贤殿,重新敕其入阁,以其右相身分,伴他东巡封禅,使汗青上留下明君贤相的巍巍圣迹,而今却乍然获奏:姚崇逝世!
临表懊悔的皇帝,更为不安地记起了三年多前,武德南殿小朝堂中,自己对姚崇怒喝的“撤座”这句话!
为本朝尽瘁鞠躬的死者,生前,未能得到自己的补过;死后,自己亦当亲为他灵位升座才是。
“力士!即传谕百官,明早集汇罔极寺,朕要亲为姚崇灵位升座!”
“这……”
“嗯?”
“陛下,姚异附其父遗表,尚附呈有其父遗令,请陛下御览之。”
“呵?”李隆基看着高力士迟疑的神情,忙于玉面靠几上展开姚府附呈遗令,急急观看起来。那遗令看来并非病危时所写,故字迹清晰有力:
佛以清净慈悲为本,而愚者写经造像,冀以求福。昔周、武分据天下,周则毁经而修甲兵,齐则崇塔庙而弛荆政,一朝合战,齐灭周兴!近者诸武、诸韦及太平之属,造寺度人,不可胜纪,无救族诛。汝曹勿效儿女子终身不悟,追荐冥福!道士见僧获利,效其所为,尤不可延之于家!吾死之后,随棺归葬,不得冗置法事、肆设道场,当永为后法!
“死者遗言为大,”高力士见皇帝从附本上抬起头来,忙奏告道,“故请大家不必再为亲升死者灵位事操劳。”
一贯反对崇佛佞道的姚崇,给家人留下这种遗令,虽在皇帝意料之中,却又出乎皇帝的意料之外;看来,连死后亲自为他升一次座,也被他这道遗令阻止了。皇帝大为内疚地叹口气,复点点头,对高力士道:“宣敕尚衣局,为朕备办素服,朕要去罔极寺亲祭一番!”
“奴婢领诏!”
第十五章
姚崇去世的第二年春,皇帝便擢集贤殿大学士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宋璟共主省台。张说受命之日,即奏请皇帝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并列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等五房于其后,分掌庶政。宋、张二相的鼎力辅佐,使玄宗因陡失股肱而产生的烦恼大为减轻;入秋,他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又接得张说一道喜报:突厥遣使求和!
虽然奏章说毗伽一则慑于大唐天子之威,军国复强,二则因松漠郡王李失活、饶乐郡王李大酺的劝说,故率部于西受降城待朝廷安抚,并遣使入京谒君求和。李隆基从突厥遣使求和这件事上,感到大唐在自己的治理之下,武功已立,军国之威大振,心里非常得意。他将张说的简疏放在御案上,笑问高力士:“张脱这简疏上奏说,他已拟就赐书草稿,可曾带来?”
“回奏大家,奴婢随身带来了。”
“为朕诵来!”
“领诏!”高力士赶紧从袖中取出张说文稿,朝兴冲冲地倚窗而立的玄宗念道;“曩昔国家与突厥和亲,华夷安逸,甲兵休息;国家买突厥羊马,突厥受国家缯帛,彼此丰给。数十余年,不复如旧;然国家如天之覆,如海之容,但取来情,不追往咎。可汗果有诚心,则共保遐福,睦和永固!”
高力士念完后,合起文稿,放归御案,李隆基却轻轻摇头,一边沉吟着,一边归座。他重新展开张说文稿,又看了一遍,去案右笔架上抽出一只紫毫小楷笔宋,在“数十余年,不复如旧”处,挥毫补上这么一段文字:
正由默啜无信,口和心叛,数出盗兵,寇抄边侵,人怨神怒,殒身丧元,吉凶之验,皆可汗所见。
紧接着,又在张说文稿结尾处,补写道:
不然,无烦使者徒尔往来。若其复蹈前迹,心口不一,掩袭侵扰,则亦有以待。可汗其审图之!
写毕,他又看了几遍,又删去数字,才满意地将文稿交给侍立案边的高力士:“即转交中书门下承办。并敕来使:朕于明日在麟德殿赐宴。”
“奴婢领诏!”
李隆基吩咐完毕,仍沉浸在因此事而引起的极度兴奋之中。他缓移绫靴,朝楼北栏走去,见他欲临北轩的宫女,忙双双碎步赶在前面,解下丝绦,拉起了珠帘。李隆基临轩下望,却见从沪河引来的碧水,暗暗注入龙池。在清朗的秋空衬托下,那池水澄碧悠森,湖面似镜;倒映在池水中的宫阙山川,随着涟漪微泛的池面,幻化出迷人的奇异境界,使李隆基顿时产生了一种恍如超凡出俗的感觉。是施工的工匠们的斧凿声,号子声,将他的视线移向龙池东北面。正在修建的南董殿,和临池之东的沉香亭,已立柱架梁,初见规模;遥想明年此季,便可携着宫嫔,在沉香亭内赏菊,皇帝的雅兴大发,手扶红玉带,欲临轩吟哦。可是一想到宫嫔,便又想到了今晨在正坤宫内和皇后发生的不快之事,使他又失了兴头,皱眉伫立着,而且越想越烦,越想越气。
原来,皇后之父、开府仪同三司、祁公王仁皎于昨日辞世,其子驸马都尉王守一,请按照皇帝外祖父窦孝谌的先例,修坟五丈二尺,皇帝依奏准旨。并且于今晨启驾正坤宫,欲劝慰新遭父丧的皇后。
谁知他刚在正坤宫中落座,泪流满面的皇后,竟悲从中来地对皇帝说:“若非臣妾父丧,怎能得见大家!”
当着宫侍们的面,皇后竟这么肆无忌惮地口出不逊,李隆基既感到窘迫,又大为不满;但想到皇后还从未如此行事过,可能因父丧悲恸过度所致,皇帝也置之不究,然后告诉皇后已依王守一之奏,准为老国丈高建其墓一事,来稍作安慰。
“陛下万万不可!”谁知,那浑身重孝,眼睛哭得红肿的皇后,却一头跪在皇帝面前,焦急地谏阻,“昔日韦庶人崇其父坟,号曰酆陵,以自速灭门诛族之祸!臣妾德薄,父无勋劳,若为臣安父高崇其坟,则臣妾岂不是覆韦逆之辙么!”
这一来,皇帝再也坐不下去了,“哼”了一声,便拂袖出了正坤宫。而从他身后,却传来了皇后号啕大哭之声。
“朕念汝为朕结发之妻,”在皇后号啕声中坐上御辇的皇帝,令侍御们步履从速,以尽快离开这使他大为不悦的宫室,避开那令他厌烦的号哭声。他心里愤愤地想道,“念汝深预朕平逆之谋,虽无子亦仍立为皇后,准汝父五丈二尺之坟,汝不思朕之恩,竟口出不逊。汝,不欲蹈韦逆之旧辙,却置朕于何人?难道朕竟是中宗那种昏庸之君么?哼……”
“朕创中兴之世,重举百端,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可汝以妇人女子之见,不念朕之苦楚,反喋喋不休,对朕如此不恭,真可谓大失妇道,不贤不德!”临轩想到此处的玄宗,不知是心情烦乱,还是感到一种潜在的委屈,他的两眼,竞有些潮湿了。
“哈哈哈哈……”突然,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娇怯怯的笑声,随着那笑声,一朵艳丽的惨紫大绒瓣菊花,由一堆青云般的发髻相托,在他的眼前晃动起来。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声含娇带俏的问话:“大家看臣妾簪上的菊花,鲜美么?你看呀!你说呀!大家……”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怜爱之情,那轻柔而娇怯的音调,不绝如缕地萦绕在他的耳畔。
“讨厌!”越是想到惠妃的妩媚顺旨,皇帝就越是感到皇后大不如意,他忿忿然地吐出这两个字以后,一下子转过身来,朝案榻走去,这一切,都被随驾在楼上待诏的姜皎看在眼里。他觉得良机已到,万不可误过,便紧张地暗自计议对策。
皇帝对皇后厌倦之情,姜皎近年来已眼见心受,今早正坤宫中两位陛下的抵牾,他也全知其情。皇帝面临莫大之喜,却猛然临轩怫然,口吐“讨厌”二字,姜皎断定是冲皇后而发的。
这表明:皇帝对皇后的厌倦已从心底溢于言表,姜皎决心借此良机,密谋废立正宫之计!
打定主意,他迅速走近皇帝,跪了下去。
“卿?”烦恼的皇帝被姜皎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俯首询问。
“臣有心腹之奏,……”
玄宗听他这一说,抬起头来,朝环立于楼堂上的宫侍们一拂袖,宫侍们赶紧退入侧厅去了。
“卿,说吧!”
“皇后无子,”姜皎叩头谢恩之后,陡然奏道,“已大失国母之仪,且对大家又多不逊。望陛下废不贤不淑之人,改立惠妃娘娘,主掌六宫,以正坤道!”
“彼既无子,亦实难主掌六宫、母仪天下,”大出姜皎意外的是,皇帝也似乎忍无可忍了,待他奏毕,便低声敕道,“卿传朕口诏,召宋璟、张说、李林甫明日于长生殿见朕!”
“臣领敕!”
“慢!”
“是!”
“彼等若有所洵,只言朕要彼等廷议中宗神主归还正庙一事!”
“臣领敕!”姜皎赶紧应了一声,又如仪磕拜之后,才下了勤政务本楼。
“天助我也!”刚走到兴庆宫门,高兴得近乎忘情的姜皎,忍不住一拍双手,暗暗欢呼出声。为武惠妃、寿王立下这不世之功,姜氏九族的福荫绵绵,不可估量啊!
想到姜氏满门即将到手的恩荣,姜皎一下子记起弟弟、吏部郎中姜晦昨日曾过府相邀,请他今日去府中共度寿辰。“此刻我当即去吾弟府中相告,让他明日也讨个彩儿!”
明义公主府女官姜丽月,昨日也向明义公主告假:要回父亲府中祝寿。
时近中午,王毛仲归来,见丽月还在为明义梳洗,便问她,“丽月,还未出苑么?”
“禀驸马公,奴婢去了,谁伺候公主呢?”丽月笑着俏皮地说,“难道驸马除了会给今上的御马梳扎辫儿外,还能给咱公主编髻儿么?”
“讨打!”那异族将军腼腆地绯红了脸,但仍沉着脸,做出凶狠的模样催她,“公主自有你众家姐妹伺候,你给我早早地出苑去!”
“去吧,丽月!”坐在大铜镜面前绣墩上的明义公主也回过头来,笑着催促这贴心女官,“去看前院中,谁给你预备了一桩好宝贝儿?”
明义说话有些出气不匀,在绣墩上就坐的身躯,显得更加臃肿了;但她的脸色却红润、油亮,眼珠显得特别晶莹。看着这个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