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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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同他这样的时候,没一点快乐,她看到他流在她腿上的精液就吐了。以后她每次只要闻到那气味,就止不住要吐。她说她纯粹是他泄欲的工具,她只要沾上他那东西,她对她自己的肉体都感到恶心。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放纵自己,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来爱一个男人。没有呕吐,她感激你,感激你给了她这种快感。她说她就要这样报复他,报复她那个男朋友,她要告诉他她也和别的男人睡觉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一个会享受她也给她享受的男人。
她说她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她会让你进来。就知道她所有的防备都是欺骗自己。可她又为什么那样惩罚自己?为什么就木能也享受享受?她说你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希望,她要活下去,也重新有了欲望。
她还说她小的时候,她家有一条狗,总喜欢用潮湿的鼻子弄醒她,有时候还跳到她床上来。她特别喜欢搂着这狗。她妈妈说,她亲生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说狗身上有跳蚤,不让狗进她睡觉的房里。她有一个时候,身上老长红的疹子,她妈妈就说是狗身上的跳蚤咬的。后来城里不让养狗,乘她不在家的时候,打狗队把狗套走打死了,她还哭了,没有吃晚饭。她觉得那时候她特别善良。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这么恶?人对人之间为什么这样缺乏同情?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像开了话匣子一样,说个没完。
你说她说得很好。
她说她真想总也长不大,可又想长大,她希望被人爱,希望人都看着她,可又畏惧男人的那种眼光。她觉得男人的眼光都挺肮脏,他们看人的时候并不是看人的美貌,看的是
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你也是男人。
你是个例外,她说,你让她放心,她愿意在你怀里。
你问她不觉得你也肮脏?
别这么说,她说。她不觉得,她喜欢你。你的一切她都觉得这样亲切,她说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可她说她有时候特别恐惧,觉得生活就像无底洞。
她觉得谁也不真正爱她,没有人爱她,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她说她就惧怕这个。可是男人的爱都那么自私,总想占有,他们付出什么呢?
他们也付出了,你说。
那他们自己愿意。
可女人不是也同样离木开男人?你说是天意让阴阳两块磨磐合在一起,这便是人的本性,你说她不必有什么畏惧。
她说你教唆。
你问她难道不喜欢?
只要这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她说。
来了,就全身心接受,你唆使她。
啊,她说她想唱。
你问她想唱什么?
唱我同你,她说。
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你鼓动她放开声唱。
她要你抚摸她。
你说你要她放荡。
她要你吻她的乳头……
你吻着了她。
她说她也爱你的身体,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再可怕,你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哦,她说她想看见你进入她的身体。
你说她成了个真正的女人。
是的,她说,一个被男人占有了的女人,她说她不知道她胡说些什么,她说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她说她在船上飘,不知要飘到哪里,身不由己。由它荡去,漆黑的海面上,她和你,不,只有她自己,她并不真的害怕,只觉得特别空虚,她想死,死也是一种诱惑,她想落到海里,让黑乎乎的海水把她淹没,她需要你,你的体温,你的压迫,也是一种安慰,她问你知道吗?她特别需要!
需要男人?你诱惑她。
是的,需要男人的爱,需要被占有。她说,是的、是的,她渴望被占有,她想放纵,把什么都忘记,啊,她感激你,第一次的时候她说她有些慌张,是的,她说她要,她知道她要,可她慌张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哭,想喊叫,想在荒野里让风暴把她卷走,把她剥得光光的,让树枝条抽打得皮开肉裂,痛苦而不能自拔,让野兽来把她撕碎!她说她看见了她,那个穿黑衣服的放荡的女人,双手摸着自己的乳房,那种笑容,走路的那种姿态,扭动着膀,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不懂,这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你这个傻瓜!
22
我从云贵交界的彝族地区乘汽车出来,到了水城,等了多半天的火车,火车站离县城还有一段路,这一带既非市镇又非农村,就让我已经有些捉摸不定自己了,特别是见到一条似街非街的路边一幢梁柱发黑的老屋窗棂上贴着这样一副对子:“窗外童子耍,内外人口安”,我就不像在往前走路,而是用脚跟倒退回了童年,仿佛我并没有经历过战争,也没有经历过革命,也没有经过斗争再斗争,批判反批判和现今倒转来又不完全倒转来的改革,仿佛我父母也不曾死掉,我自己也未曾吃过苦头,我压根儿就不曾长大,让我感动得有点儿想哭。
后来,我坐到铁路边上卸下的原水堆上想想一点自己的事情,来了个女人,三十多岁,一脸苦相,要我帮她买车票。她大概刚才在车站上听我在售票的窗口说的不是本地话,便说她要到北京去告状,没钱买车票。我问她告什么状?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不外乎她丈夫什么冤案叫什么人整死了,现今没人认帐,抚恤金一分也未拿到,我给了她一元钱打发她走了,干脆远远坐到河边去,看了好几个小时对面的山水。
晚上八点多钟,总算到了安顺。我把我那越益沉重的背包无寄存了,里面有一块我从赫章弄来的带纹饰的汉砖,那里汉墓群的墓砖农民都用来垒猪圈。寄存处的窗口亮着灯,却没有人,我敲了好一会窗户,出来了个女服务员,把我的包挂上个牌子,收了钱,搁在空架子上,就又进去了,候车的大厅里空空荡荡,全不像通常火车站里闹哄哄到处是人,或蹲在墙边。或椅子上横躺着,或坐在行李上、或游游晃晃,还总有人在转手倒买点什么。我走出这空寂的火车站,竟然听得见自己的脚步。
灰黑的云在头顶上匆匆奔驰,夜空却十分明亮,高的晚霞和低的乌云都彩色浓重。浑圆的山从眼前平地而起,这高原上的山峦都像女人成熟的乳房。可过放贴近了,显得十分巨大,便造成一种压迫。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块乌云在头顶上疾驰的缘故,觉得地面也是倾斜的,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我并没有喝酒。安顺的那个夜晚就给我这么种异怪的感觉。
我在火车站对面就近找了个小旅店。昏暗中,看不明白这房子是怎么搭起来的。总之,房间小得像鸽子笼,头就好像顶着了天花板,这房里只适合躺下。
我到街上去了,一路都是吃食铺子,桌子摆到门外,吊着晃眼的电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吃客。这是个倒错了的夜晚,对这些吃食店我不由得也失去信任。只是几十公尺之外的一张方桌边上还有两名顾客,我才在他们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要了碗牛肉辣子米粉。
这是两个干瘦的汉子,一人把着个锡酒壶,另一个人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每人手掌里捏一个小花磁酒盅,也不见上菜。他们两人各拿着一根筷子,筷子头点着筷子头。两人同时,一个说“虾米!”一个说“扁担!”不分输赢,筷子便分开了,原来在行酒令。等运足了气,两根筷子头又碰在一起。一个说“扁担!”一个说“狗子!”扁担正好打狗子,那说狗子的输了。赢家便打开酒壶塞,往对方手里的小花磁酒盅注一点酒,输家一口干了,两根筷子头又点上了。那分从容和精细,我不免疑心他们是仙人。再仔细察看,面貌也都平常。不过,我想仙人大概就是这么行酒令的。
我吃完牛肉米粉,起身走了,也还听见他们在行酒令,这冷清的街上,显得分外嘹亮。
我走上了一条老街。两边都是快要散架的老房子,屋檐伸到了街心,越走街还越窄,两边的房檐都快要接上,并且做出就要散架的样子。每一家门口又都设置了铺面,摆出点什么东西来卖,几瓶子酒,几个袖子和少许干果,或是挂着几件衣服,像吊死鬼样的晃动,这条街长得竟然没完没了,就像要通到世界的尽头,我过世了的外婆好像曾经带我走过,我记得她带我去买陀螺。邻居家的大男孩子抽的陀螺让我好生羡慕,可这类玩意儿通常只有春节前后才能买到,正经商店的玩具专柜里都没有。我外婆只好带我到城南的城隍庙去,也只有那耍猴把戏、练武术,卖狗皮膏药的地方才可能有陀螺卖。我记得去城隍庙买陀螺才走这种街道,我真好久没有抽打过这下贱的东西,你越抽它,它转得越欢。可这街上人都不卖陀螺,他们摆出来的东西差不多一个样,越看越让人乏味。也不知他们这许多店铺究竟有谁来买?也不知他们这买卖是真做还是假做?还是他们另有正经的工作?家家门口摆个卖东西的摊子就像前些年家家门上都贴上毛老人家的语录,好壮壮门面?
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来到了一条大街,这回都是一本正经公家的商店,不过都已打烊,真做生意的反倒不做了。街上的行人照样来来往往,特别显眼的总还是姑娘,居然都抹着口红,一个个蹬着格登格登作响的高跟皮鞋。穿着从香港不说是走私也是二道贩子转手来的紧身的花俏衣服,露出肩膀和脖子,当然不是去夜总会,可总像有约会的模样。
到了十字路口,人就更多,似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堂堂正正就走在马路中央,也不见有车辆,仿佛这大马路就修给人行走而不是为的跑车。凭这十字路口的宽敞劲和街面上房屋的气派,我估计莫不是到了大十字?这高原上的城市中心通常都称为大十字,可较之那做小买卖的灯光通明的鸡肠小街却无比昏暗,是供电不足或是值班的忘了开街灯就无从知晓。我只好就看街边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凑近看马路边上的路牌,还果真写着“大十字”,无疑是市中心广场举行庆典和游行的地方。
我听见咿咿呀呀的人声来自暗中的人行道上,好生纳闷,走近一看,才发觉一个挨一个沿着墙根坐满了人。弯腰凑近细看又全都是老人,前前后后足有几百,也不像是静坐示威。他们不是说笑就是在唱,一把声音沙哑的胡琴五音不正,在人腿上拉着,那腿上还垫了块布,这琴师更像是钉掌子的鞋匠。他边上一位老者靠在墙上,在唱一种叫“五更天”的小调,从入夜数落到天明,唱的是痴情的女子怎样盼望负心的情郎,两旁的老人都出神听着。妙就妙在不光是老头,也还有老太婆,都抽肩缩背,像一个个影子,只是咳嗽的声音挺响,可那咳出的声音也像来自扎的纸人。有人在低声说话,喁喁的如同梦呓,或者不如说自己说给自己听。然而,又还有回应的笑声,细听,是一个老头同一个老太婆窃窃调情。哥在山上打的啥子柴?妹在手中绣的啥子花鞋?一问一答如同对山歌,他们大概是乘夜间的昏暗,把这大十字当成他们年轻时的歌场,没准儿这里正是他们年轻时调清说爱的地方。唱情歌的老头儿老婆子还不止一对,窃窃说笑的就更多了。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又有什么可乐的,他们稀疏的牙齿间嘶嘶透出的风声只有他们相互间才能领会。我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察看我前后左右,都是活人,我隔着裤子捏自己的大腿,照样疼痛,这都不错,我来到这高原上,从北跑到南,明天还要赶早班长途汽车去更南边的黄果树,用那里的瀑布来洗涤这怪异的印象,这真实的环境和我自己都无可怀疑。
去黄果树瀑布途中,我先到了龙宫。彩色的小游船在一平如镜而又深不可测的水上飘荡,游人都争先恐后抢着上船,似乎并不曾注意到这阴森的崖穴旁有一个洞口,平滑的水面一到那里便轰然而不可遏止倾泻下去,只有绕到山下那山水暴啸的出口处,才明白是怎样险恶。游船有时却划到离洞口只三、五公尺的地方,就像是灭顶之灾前的游戏。这都在太阳底下,我坐在船上的时候,也不免怀疑这种真实。
这一路上,充沛的溪水白花花的好生湍急,浑圆的山峦和清明的天空部过故明亮,也还有在阳光下闪光的石片的屋顶,线条一概那么分明,像一幅幅着色的工笔画,坐着急驰的汽车在山路上颠簸,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人整个儿就像在飘,我不知道要飘荡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我找寻的是什么?
23
你说你做了个梦,就刚才,睡在她身上。她说,是的,只一会儿,还同你说话来着,你好像并未完全入睡,她说她摸着你,就在你做梦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你的脉搏,只有一分钟。你说是,前一刹那还什么都清楚,感到她乳房的温暖,她腹部的呼吸。她说她握着你,触摸到你的脉搏。你说你就看见黑色的海面升了起来,本来平平的海面缓缓隆起,不可以阻挡。涌到面前,海天之间的那水平线挤没了,黑色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她说,你睡着的时候,就贴在她胸脯上。你说你感到了她乳房鼓涨,像黑色的海潮,而海潮升腾又像涌起的欲望,越来越高涨,要将你吞没,你说你有种不安。她说,你就在我怀里,像个乖孩子,只是你脉搏变得急促了。你说你感到一种压迫,那鼓涨,伸延而不可遏止的海潮,变成一张巨大的平面,向你涌来,没有一丝细碎的波涛,平滑得像一匹展开的黑缎子,两边都没有尽头,一无滞涩,流泻着,又成了黑色的瀑布,从望不到顶的高处倾泻而下,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一丁点阻塞。她说你真傻,让我抚爱你。你说你看见那黑色的海洋,海平面隆起的波涛,尔后便鼓涨舒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视野,全不容抗拒。你在我怀里,她说,是我拥抱你,用我的温香,你知道是我的乳房,我的乳房在鼓涨。你说不是的。她说是的,是我握着你,摸着你悸动的脉搏,越来越强劲。你说那涌起的黑色的波涛里有一条白的鳗鱼,润湿,平滑,游动着,像一道闪电,还是被黑色的浪潮整个儿吞没了。她说她看见了,也感觉到了。然后,在海滩上,浪潮终放过去之后,只剩下一片无垠的海滩,平展展铺着细碎的沙粒,湖水刚退,只留下了泡沫,你就看见了黑色的人体,跪着匍匐蟋曲在一起,蠕动,相互拱起,又扭曲绞合,又角斗,都一无声息,在广漠的海滩上,也没有风声,扭曲绞合,起而又落,那头和脚,手臂和腿,纠缠得难分难解,像黑色的海象,却又不全像,翻滚,起来又落下,再翻滚,再起再落。她说,她感觉到了你,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趋放平缓,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归故平缓,她都感觉到了。你说你看见了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人的躯体,黑色平滑的躯体,稍微有些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润泽的皮毛,扭曲着,刚竖立起来就又倾倒了,总也在滚动,总难解难分,弄不清在角斗还是屠杀,没有声音,没有一丁点声响,你就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空寂的连风声也没有的海滩上,远远的,扭曲滚动的躯体,无声无息。她说那是你的脉搏,一番激烈的搏动之后,又平缓下来,间歇了一下,再搏动,再间歇。你说你看见那人样的海兽或兽像的黑色平滑的躯体,闪着些微的亮光,像黑缎子,又像是润泽的皮毛,扭曲滚动,难解难分,没有瞬息休止,缓缓的,从容不迫,角斗或者是屠杀,你都清清楚楚看见,平展展的海滩上,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