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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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他童年毕竟沾过点好日子的边。
他还好色,少年时就偷看过他母亲还年轻美好的裸体,在他母亲洗澡的时候。从此,由衷喜爱漂亮女人,而他没女人的时候,便自己下笔,写得还相当色情。这方面,他毫不正人君子,甚至羡慕唐璜和喀萨诺瓦,可没那艳福,只好把性幻想写入书中。
这就是你给他写的鉴定,以代替在中国没准还保存而他、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份人事档案。
27
望著裂开的纸糊的顶棚,夜里耗子在上面跑来跑去,彻夜打架,弄得裂缝越来越大,棉被都落上一条条黑绒绒的灰尘。他从来还没这样无聊过,无所事事,不必早起按时去上班!也不再忙於造反。不读书也不留文字,可读的书也统统装进了木箱和纸盒子里。他必须保持清醒,免得再回到白日梦里。可隔壁那退休工人屋里早起收音机就开得山响,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一红灯记一,令他烦躁不安。即使手淫,还要蒙上被子,闭上眼睛努力回味林赤裸炽热的身体,也还是抵制不了义正辞严声调高昂的唱词,只弄得非常沮丧。
他想借把梯子把顶棚的裂缝糊起来,可这蓬松下陷的纸壳弄不好全塌下来,多少年的积尘还不把满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就更没法收拾,糊顶棚也是门手艺。他把老谭床上堆的杂物挪到墙角,把褥子铺到那床上去,自己的那床乾脆拆掉,老谭肯定是回不来了。
想逍遥也无处可去,唯一可做的事是上街买群众组织出的小报,还有各种各样的揭发材料,回到屋里做完饭,再边吃边看。他从首长们接见各群众组织的讲话中琢磨出不同的口径和弦外之音,一个个慷慨陈词,却又像走马灯样不停更换,昨天还在解说毛的最新指示,没准明天或是後天,那暗藏的杀机便落到自己头上,成为反党的罪犯。他当初造反的热情也冷却了,心中的疑问不断上升,可又不敢确认。
他还得时不时去机关大楼里照一下面,在他们造反派的总部坐一会,这时候好些组织分裂後又联合组成了总部。人来人往的,他抽几根烟,聊一会天,无非露个面,听听消息,乘人不察觉便溜了。这大楼里没完没了的斗争与重新组合与新的斗争,他也没兴趣了。
最热闹消息最多的地方总在长安街上,每次上机关大楼都绕道一趟。中南海赭红的高墙外,搭满了帐篷和席棚,巨大的红布横幅
“首都无产阶级革命派揪斗批判刘少奇火线联络站”,加上各大学造反派的红旗招展,数百个大喇叭夜以继日通宵达旦高唱战歌,以最高领袖红太阳的名义声讨国家主席,连这场面也不再令他激动。
“刘少奇的女儿揭发她老子的最新材料!看哪,看哪!用革命经费打成金鞋拔子,吞为己有,刘少奇前妻的揭发!”
围住叫卖小报的一圈人中,他认出了中学时的同学大头,从背後拍了下肩膀,大头一惊,回头见他才释然笑了。大头拎个人造革的黑提包,也买了一包小报和材料。
“走,上我那里去!”他萌生出一种旧情,大头成了他已丧失的生活最後的一线联系。
“我买瓶酒去!”大头也兴奋起来。
两人骑上车,到东单菜场争著买了些熟食和酒,回到他那屋里。下午的阳光照在窗帘上,室内暖洋洋的,几杯酒後更是面红耳热。大头说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了,人揭发他诋毁毛的哲学只两本小册子,在宿舍里聊天不当、心说走了嘴。就这麽一句话,如今人们有的是更大的目标,他这点反动言论也搁置一边顾不上了。还说他可是一张大字报也没贴过!这运动轮不到他的份,可他那数学也没法搞了,就收罗小报,偷看闲书。
“甚麽书?”他问。
“一资治通鉴一,从家里带来的。”笑容凝固在大头酒後泛出红光的圆脸上。
这帝王术他向来没有兴趣,还不明白大头那笑容的涵义。
“你没有读过吴睑的一朱元璋传一?”大头反问他。那是一个试探,大头伸出了触角。
这文革就是从批判吴念开始的,北京市的副市长,明史专家,早年写过本明大祖如何诛杀开国元勋和功臣的书,运动刚刚开始便由日杀了,开了随後无数由p杀的先例。他明(口了这暗示,对他、心中的疑问是个确认,手指敲了一下桌子,叫道:
“你这鬼,”
大头眼镜片後透出晶晶目光,似笑非笑,已经不是少年时那个书默子了。
“倒是翻过,当时以为是历史,老皇历了,没想到二…:绕了个大弯子一.”他也进而试探,问。
“印地安人的飞来器……”大头接茬,笑嘻嘻的。
“可不也是辩证法?”
“就不知道更高还是更低了……”
隐语和腹语,不可直说的和不能说出的,帝王统治术加意识形态,抑或意识形态装饰的政治权术,历史大於意识形态,而现实呢?
大头收敛了笑容。隔壁的收音机还在唱,这回是毛夫人指导的另一个样板戏八红色娘子军一: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的担子重,妇女的怨仇深—.”这位一直被党的元老们限制不得参政的江青同志壮志正在得以实现。
“你这里怎么这么不隔音?”大头问。
“那边收音机开著倒还好住了”
“你房里没个收音机?”
“同屋的老谭有个半导体的被查抄了,人还一直隔离在机关里。”
两人沉默良久,隔壁收音机里的唱词听得清清楚楚。
“有棋子吗?下盘棋吧!”大头说。
老谭倒有一副骨雕的象棋,他从堆在墙角装雒物的纸盒里找了出来,挪开酒菜,在桌上摆了起来。
“你怎麽想起这书的?”他回到刚才的话题,走了一子。
“报上刚开始批吴昭的时候,我老头叫我回家了一趟,说他申请退休了……”
大头推动棋子,压低声音,说得故意含混。大头的父亲是历史教授,还有个民主人士的甚麽头衔。
“姓吴的那书你有吗?还能不能弄到?!”他又走了。
“我家就有,老头叫我看的,这会早烧了,谁还敢藏那书?只叫我把家里那部线装的一通鉴一带来了,还是明版的刻本,就算留给我的遗产,这书是毛老头早先叫高干读的,要不这如今也留不下来。”那毛字大头说得很轻,”带而过,又推一子。
“你老头还真精!”他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叹息,他没有一位这样明事理的家长,他父亲那麽糊涂。
“也晚啦,不让他退休,加上他以前的历史问题,还是揪出来了。”大头摘下眼镜,一双失去光泽的高度近视眼,贴近棋盘瞅了瞅,说:
“你这下的甚麽屎棋?”
他於是把棋子”手唬了,说:
“玩不了,都是傻屏!”
这粗话叫大头楞了一下,突然格格笑了起来。两人便哈哈大笑,眼泪水都流了出来。
你们可要注意啦—.这番议论要被人告发,就足以置於死地。恐惧就潜藏在人人心里,却不敢言明,不可以点破。
等天黑了,他先到院子外去倒垃圾,拾了一筒啃剩下的鸡骨头和煤炉渣!见邻居的房门都关上了,大头赶紧骑车走了。大头住的是集体宿舍,仍在审查之中,虽然有他老父的关照,也已经晚了,到军人进驻实行管制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在集体宿舍闲聊说走了嘴的那麽一句话!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弄到农场劳改,放了八年的牛。
同大头那次谈话之後,生出的恐惧令他们相互避,不敢再有任何接触,相隔十四年才再度见面。大头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在美国的一位叔父帮他联系了一所大学去深造。拿到护照和去美国的签证後,大头来告别。说起那次见面,酒酣耳热,点破了这毛老头发动文革的谜底。
大头说:
“要是你我那天的讲话兜了出来,那就不是放牛了,这脑袋还不知在不在!”又说这”去美国,要能在大学里弄到个教职,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时,十四年前的那天晚上,大头走後,他敞开房门,让一屋子的酒气散净。之後插上门,从兴奋与恐惧中冷却下来,躺到床上,望著顶棚的那道黑缝,好比突然捅开了一个蚂蚁窝,里面黑压压一片蠕动和混乱,那顶棚随时都可能塌陷下来,令他周身发麻。
28
又到了冬天。炉火封上了,他靠在床头,只台灯亮著,一个有夹子的铁罩子扣在灯泡上,把灯光压得很低,照著花格子的被面,上身在暗中,望著被子上那一圈光亮。”个巨大无边的棋盘,输赢都不由棋子决定,暗中操作的是棋手,一颗棋子想有自己的意志,不肯糊里糊涂被吃掉,岂不在发疯?你还够不上当个微不足道的小子儿,无非是只蚂蚁,乱脚下随时随地都会被踩死。而你又离不开这蚂蚁窝,只能在蚁群里胡混,哲学的贫困或贫困的哲学,从马克思到那些革命贤哲,谁又能预料得到这革命带来的灾难和精神的贫困?
敲窗玻璃的声音,他先以为是风,窗户从里面严严实实糊上棉纸,也拉上了帘子。又是轻轻两声。
“哪一个?”他坐起问,却没动静了,於是从被窝里起来,赤脚走到窗边。
“是我。”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
他猜不出是谁,拔了门栓,开了一线门缝,跟著一股冷风,萧萧推门进来了。他十分惊讶这中学女生深夜怎麽来了,他穿的短裤,赶紧钻进被窝,让女孩把门关上。刚合拢的房门又吹开了,寒风呼呼往屋里直灌,萧萧便靠在门背,顶住门。
“把门插上,”他说这话时并无、心,却见女孩迟疑了一下,转身捏住铁销,然後轻轻插上了,他心里一动。女孩解下把头严严包住的棉线长围巾,露出苍白文静的脸,垂下头似乎在喘息。
“萧萧,怎麽啦?”他坐在床上问。
“没甚麽”,女孩抬起头,依然站在门边。
“冻坏了吧?把炉子打开。”
女孩把毛线手套摘了,舒了口气,便拾起炉边地上的铁钩!打开炉门和封住煤火的铁盖子,仿佛这就是她该做的事。看得出来,这瘦弱而不起眼的姑娘在家也不受骄宠,做损了家务。
萧萧是同一帮中学生来他们机关参加运动的,很快也分成两派,这女孩和几个女生倾向他们这”派,可都像风一样来来去去,激烈了几天就不见了。只有萧萧还经常来他们总部,也不像别的女孩那麽咋咋呼呼热中辩论,总静静待在一边,不是看看报纸,就是帮忙抄写大字报,她毛笔字写得还可以,也有耐、心。一天下午,要赶写一批反击对方的大字报,抄完张贴好已晚上九点多钟了。萧萧说家在鼓楼,他也顺路,便叫女孩坐在自行车後架上,带上她。先经过这院子门口,他问是不是吃点东西再走,萧萧便同他进屋,还是女孩动手煮的面条。吃完,他又骑车送她到一个胡同口,萧萧说不用再进去,跳下车,一溜烟跑进胡同里去了。
“吃过饭了?”他照例问她。
萧萧点点头,挫著手,炉火映照的那脸立刻烤得红通通的。他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姑娘了,在等地说明来意。萧萧依然默默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烤热的双手捂住变得妩媚的脸蛋。
“最近做甚么呢?”他只好又问,端坐在床上。
“不做甚麽。”萧萧捂住脸,望著炉火。
他等她说下去,女孩又没话了。
“那你们学校里这会儿干甚麽呢?”他於是再问。
“学校玻璃都砸了,冷得待不住,没人去,同学都到处乱窜,也不知要干甚麽。”
“那不正好,你可以待在家里,又不用上学。”
女孩没有回应。他弯腰把搭在床那头架子上的长裤拉过来,正要起床。
“你躺著好了,没事。就来同你说说话的。”萧萧这才转过身,抬起头望他。
“那你自己泡茶!”他说。
萧萧依然坐著不动。他揣度她的来意,红扑扑的脸蛋上变得晶莹的目光立刻闪开。
“有点热,我脱了棉衣?”萧萧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
“热就脱了,”他说。
女孩站起来,脱了大棉袄,里面没有罩衫,露出一身暗红的毛线衣!箍住上身,他於是看见隆起的胸脯,有些别扭,说:
“我还是起来吧!”
“不用,真的不用,”萧萧又说。
“这麽晚,要邻居看见了不好二他还是有顾忌。
“院子里漆黑的,只你窗上有点反光,没人看见我进来,”萧萧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轻,刹时间,这还陌生的女孩同他竟然如此亲近。
他点头示意让她过来。萧萧走到他床前,两腿贴住床沿,他、心猛然坪枰跳了起来,又听见索瑟声响。萧萧扯起毛衣和东在腰里的洗得褪色淡淡发白的水红棉衫,露出光光的细小的身胶和下半圈奶。他不觉伸手按在上面,女孩一手捏住他手背,他不明白是要引导还是阻止他抚摸,抬头却看不清萧萧的眼神。灯罩下,光圈里细柔的肌腹明晃晃的,他手掌压迫的小奶下沿突起一道嫩红的伤痕。女孩细巧的手指紧捏住他手,他顾不得问这伤痕怎么来的,手便硬伸进女孩贴身的衣衫里,握住了乳房,倒不像看上去那麽瘦弱,柔嫩而鼓涨。萧萧喃喃呐呐,他分不清也来不及分辩她说的是甚麽,一手抱住,女孩便伏倒在床上。
他不记得这女孩是怎样到被子里来的,又怎样解开裤腰上扣得很紧的纽扣,那光滑润泽的骼间还没长茸毛,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处女,只记得她没有扭捏,不加抗拒,没接吻,也没脱厚厚的绒裤,只褪到膝盖下,任他把手伸进去抚摸。随後又撩起毛线衣和棉衫,在被子里!涂射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一片润滑。他还记得的是,这姑娘偎依在他身边,仍然闭著眼,台灯罩子下光亮直照两片艳红的圆唇,微微启开,令他对原先并不起眼好像还没长开的这姑娘有一股柔情。他没有料想到这事,没有准备,又怕她怀孕。他不敢再进一步,不敢真享用她。他不明白地的来意是不是就这个,不明白地出示乳房上的伤疤要表示的是甚麽,他不知道明天该怎麽办,不知道他的明天和女孩的明天,他们还有明天吗?
他静静躺著,听见桌上的钟滴答滴答在走,四下如此安静。他想问问这伤痕,这女孩显然为此而来,想好了才有这决、心和举动,他侧身望著地良久,又怕打破令人屏息的沉寂,秒针的滴答声提醒他,时间正在流逝。就在他抬起身看钟的当口,萧萧睁开了眼!在被子里拉起衣裤,扣上了裤腰的纽扣,坐了起来。
“你要走?”他问
萧萧点点头,从被子里爬出来,脚上还穿的一双紫红的毛线袜,下床弯腰穿鞋。他始终躺著,默默看著地套上棉袄,连头包里上长围巾,整理完毕,见她把放在桌上的毛线手套拿在手里!他这才问了一句:
“出甚麽事了?”他山口己都觉得声音乾涩。
“没事,”萧萧低头说,摸著手套,然後一个手指l个手指套上。
“有事就说!”他觉得必须说这话。
“没事,”萧萧依然低头,随即转身,启动门上的插销。
他赶紧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砖地上,想留住这姑娘,可立刻又意识到他会效甚麽。
“别出来,会著凉的,”萧萧说。
“你还会来吗?”他问O
萧萧点了点头,便出门把房门缓缓拉上。
可萧萧再没有来过,在他们造反派总部办公室也没再出现。他没有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