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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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蓉,拿几个铜板去,街口去买一份夜报。”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个铜元来给了女仆,一张公共汽车票给带了出来,飘落在地上。她走进客厅,丈夫正静坐在圈椅里,喷着烟。他真像一个等候主人的来客。
“怎么,不是去买东西?”
丈夫从烟雾中间。
“买东西?谁对你说我去买东西?”
丈夫给问住了,呆看着她,一时回答不上来。她觉得他可笑。可是他还想辩:“我想你出去总是买东西。噢,不错,我以为你到惠罗公司去买那块窗帘去了。”
她微哂着,做着Hula舞的姿态,旋转身,像射放到月球里去的火箭一般,奔上了楼梯。
以后的十分钟间,他在楼下抽烟,从烟圈中揣测着当日买进的一千五百金镑的前途。她在楼上抽烟,从烟圈中看夜报上登载着的关于狮子座流星群的纪事。
一先令九便士六二五,正二月份,六八七五,哦,麦加利吃三月一先令九便士七五,花旗吃十二月五六二……汇丰……卖出?……英法要求停付美债。靠不住。美国一定拒绝,……而且……若使法郎英镑折美金算,难说……
但是楼上地板给小鞋跟清脆地叩响了。
“大块头,大块头,来!”
一听见太太的召唤,华夏银行的国际汇兑部主任韩先生就从他的圈椅里站起来,两指间夹着一个已经熏到指甲的雪茄烟蒂头,蹒跚着上楼了。
她将一张晚报递给他,指着一条新闻:“你看,狮子座流星可就是扫帚星?”
他不做声,鼻子里哼着,接了那张晚报,在她旁边坐下了。但是他虽然把这节新闻纪事看完了,也还没有十分明白。他觉得不能再耽搁回答她的时间了:“我也不晓得,大概……”
忽然他注意到一堆雪茄烟灰堕在他膝上。他随手把那个残余的烟头丢在沙发椅旁的痰盂里,一边拍拂着烟灰,一边却想出了下文:“大概流垦是在天上飞过的,所以说要看的人留心,从下半夜两点钟看到四五点钟,东南方。像正月里放花筒的流星一样的东西,喔,不错,就是六月里晚上看见的星游河,对了,对了,就是星游河。”
他很高兴地拍着大腿。他以为他已经替他的太太解答了一个疑问。这使她很失望,她等了半天,只听他解说了一个流星。
“那么可就是扫帚星呢?”她还问。
“扫帚星?就是扫帚星?……不知道。”
他搔着头皮,头垢纷纷落下在肩膀上。这时候,阿蓉在扶梯底下请用饭了。他就好像得救了似的催促着她:“吃饭吃饭吃饭。”先跨着大步下楼了。
吃夜饭的时候,她和他对坐着。他在沉思着他的金镑市面,而她在纳闷着流星到底是否扫帚星这问题。只有那管门巡捕晓得的,他一定很明白。但怎样可以去问他呢?喂,你说,今天晚报上登的什么狮子流星,是不是就是扫帚星哪?还有,还有你刚才对王公馆里的那丫环说的……你怎么说,看了要怎么的哪?但是,怎样可以去问他呢?他会当我是怎样的女人?
但是,那卖报人不是嚷着吗,扫帚星,今天晚上?就算它不是,也不要紧,那管门巡捕没有说,王公馆里的丫环也没有说是扫帚星哪。她说看看天上的星,这是指的什么,不就是说报纸上登着的什么狮子流星吗?
她将饭碗授给阿蓉盛饭的时候,才想起她有一个顶好的顾问在旁边:“阿蓉,半夜里看扫帚星。”
“扫帚星,谁说?”
“报纸上登着,今天下半夜有狮子座流星。你知道吗,什么叫作狮子座流星?”
“狮子座……流星?哦,流星,流星就是星游河,不是扫帚星,扫帚星是像一把扫帚那样的。”
流星就是星游河,这和丈夫的说数相同,大概是不会错的。流星不是扫帚星,她说得很肯定,而且阿蓉是一向不说靠不住的话的,那么大概也是不错的,但是,“看得吗,这种星宿?”
“看得,看了好的。你一看见,就穿一只针,眼睛到老不会花的。”
但是她并不希望阿蓉这样回答。
九点钟,是丈夫照例睡觉的时候,她提出一个办法:“今夜把床移在窗口睡。”
“为什么,发痴?”丈夫睁着惊异的眼睛问。
“看流星呀,我要看。”
她开着小桌上的闹钟,让它在两点钟时响起来。丈夫看看窗,又看看床,半晌没有话。
“冷,有什么好看?”他终于这样说。
“冷?玻璃窗关紧着,哪里会冷,你不高兴,你就睡在床上,让我把沙发搬过来睡。”
太太一赌气,和善的丈夫就只得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把鞋底微擦着地板。
于是她过去推动那床。她回头对他一望,于是他去帮助她。
床横在窗前,她就躺下去。稍微侧转了头,她看见一规下弦的霜月和一角繁星的天。
丈夫的鼾声几乎要震动了窗上的玻璃,她还醒着,虽然她自己很想早些睡熟。她怀疑报纸上的记事是否确实?今天晚上有没有流星?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看见了这星,究竟能不能……正如那个管门巡捕所说的那样?迷信,这也许仅仅是一种迷信,她有些自己失笑起来。可是,一方面,明知道这是下半夜的事,她还是在室内的幽暗中凝视着窗外的繁星。她想早一些认出它们之中哪一颗是要流逝的。
她听见楼下的钟敲十点,十一点,但没有听见敲十二点。
耳朵边一阵震惊,她醒了。两点钟。
她揉着眼睛,第一就看窗外的天。月已经升到屋顶上去,看不见;星还是在闷烁,但没有流。丈夫还是在鼾声雷动,他好像连身子都没有动过。这样好睡,倒下头来就像牛一样。那个医生要他去检验,难道这都是因为他有毛病么?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毛病,他连小寒热都不曾发过。他会有什么隐病吗?卓佩珊夫人心里这样设想,但眼睛依然对着玻璃窗外的天看着。
似乎是好久了。流星呢?还没有看见。她从被窝中伸出手来,肘子碰着了丈夫的肩膀,她觉得好像被石子撞了一下。她掀一下床边的电钮,灯明了。
她看桌上的钟,还只有两点三十分。随即又熄了灯,再看着窗外的天,她恐怕当她偶尔眼看别处的时候,那些星悄悄地都流过了。
她渐渐地感觉到寂静。是的,午夜之后的秋天,不是很寂静的吗?她试着用肘子去推丈夫。费了很大的努力,她听见他那两片厚实的嘴唇咂响着,身子蠕动起来了。
“喂,醒醒,醒醒!”
她悄悄地说,但他在朦胧中只哼着鼻子:“嗯,嗯,嗯?”
“看流星,喂!看星呀。”
“嗯,有了?看见了没有?”
“还没有。”
丈夫蒙着被头笑起来,重新翻了个身。
“发痴!睡罢。”
真的,他的鼾声渐渐地又响起来了。
卓佩珊夫人侧睡着,两个肩膀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了头。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自己觉得正如一只窥伺着鼠子的狸猫。
但是,她的眼皮慢慢地重起来。即使她相信听见敲三点钟,可是她的睡熟,离四点钟一定还是很远很远的。
她看见了:一颗庞大的星,像扫帚一样的三角形,在窗外的天上飞行着。
星光照耀得比月还明亮,街道上好像白昼一般了。人都站立着,在弄口,在马路上,在车中——是的,公共汽车都停止了,大家抬着头看这奇怪的星。
那管门巡捕和王公馆里的丫环也在看。还有,站在永安公司门前的,那个人,那个同车过的年轻人也在看,他还带着一个女子。一回头,丈夫呢?她看不见了她的丈夫。一定是人多挤散了,她觉得仓皇起来。她在人丛中乱钻,想寻找她的丈夫,心里直是气恼,大块头总是太呆笨,会得给人家挤开去。
这时,忽然她听见人们轰嚷着,好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了。她一抬头,看见那颗发着幻异的光芒的星在飞下来了,很快地飞,一直望她窗口里飞进来。她害怕了,但是她木立着;她觉得不能动弹,眼前闪着强度的光,一个大声炸响着,这怪星投在她身上于是,阿蓉第一个进来,她说:“少奶奶恭喜。”她觉得很快活。她不禁用手去抚摩她的肚子,手一动,她觉得一阵的冷。
睁开眼,刚对着朝日的光芒。丈夫已经起身了,半床被斜拖着,冷气直钻进来。丈夫正在梳头发,一个象牙梳掉落在地上,可是他懒得拾,从抽屉里去取第二个了。
卓佩珊夫人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今天夜里再看。”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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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
素贞小姐从小就亡故了母亲,她是在父亲的抚育和教导之下长成的。她父亲是一个天主教里的神父,在这临海的小卫城里管理一所小教堂,已经有十四年了。素贞小姐识得字,能够看书,但并不曾进过学校。这小小的卫城中所住着的只有三五百渔户,没有学校,也许她父亲的教堂便是唯一的学校了。但是素贞小姐的造诣很可惊,她已经能够以父亲所教授给她的,反过来替父亲草拟每星期的教义演辞了。她的智识学问的来源,大半是她父亲的几百卷旧书,其余就是每日下午由进城的贩鱼船带回来的隔了两日的上海报纸,以及她的在上海的表姊妹们偶然想起而寄给她的书籍。
她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但是中国神父并没有外国神父那样的律己森严。
你知道,外国神父是被禁止看恋爱小说的,但是在素贞小姐的父亲的藏书中,却还有《西厢记》那样的东西。素贞小姐自从发现了她自己有读书的能力以来,就开始沉浸于她父亲的书籍中,一直到现在,还有几卷书是她不厌百回读的。
素贞小姐爱好修饰,而且有坚强的自信——她自信是一个典型的多情的佳人,不,照近来她所学会的木语说起来,恐怕应当说是浪漫的小姐吧,但这些都不能说是社会的风尚所影响于她的。这个,就是拿旗袍来讲,也就可以证明了,九年前,她的表姊从上海来探望她的时候,穿着新流行的旗袍,但她正和她父亲一样地不能接受。她还衷心地批评这种服装是太近于妖异了。直到后来,有几个小康的渔妇都穿着旗袍来做礼拜,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托人到距离三十余里的城里去买了一块旗袍料来。至于她的发辫,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中剪了的。所以,从这方面看起来,素贞小姐虽则爱修饰,虽则自以为很有点浪漫性,可是她实际上还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守旧的人物。
倘若以相貌而论,素贞小姐实在并不比我们都会里的漂亮小姐有多大的逊色。这同时也就是她所以敢于爱好修饰,敢于坚强地自信的唯一的理由。
人家都没有看见过素贞小姐的母亲,便都说她是天生的丽质。她自己常常揽镜自鉴,当然,她也早已忘记了她的母亲,便也这样地自信了。只有她的父亲,随着素贞小姐年龄之长大,而愈加深了他对于亡妻的回忆。想想自己的命运多乖,永远做着一个村庄里的小神父,想想美貌的妻子的早死,这老态龙钟的神父便愈加珍惜他的掌珠,而切盼她嫁一个如意郎君了。
嫁一个如意郎君,是的,关于婚姻问题,素贞小姐自己也和她父亲一样地固执着一个信仰。父亲是为了不愿意她将来如她母亲一样地过一种艰苦的生活,所以千难万难地在给她物色一个有希望的快婿;素贞小姐呢,因为对于自己有了有才有貌的确信,也就给她理想中的丈夫定下了一个严格的标准。
在一眼看出去都是渔人的环境里,除了浪漫史中所描写的白面状元郎之外,她还能想像出什么别的惬心丈夫来呢?所以她希望着的是一个能做诗,做文章,能说体己的谐话,还能够赏月和饮酒的美男子。但是这样的丈夫从没有在她所住着的小卫城里出现过,于是素贞小姐从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蹉跎到今年了。
今年的素贞小姐是二十八岁。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老年的渔妇在做完了礼拜走出教堂门时,碰见了她父亲,总会由于偶然的高兴问一声:“素贞小姐还没有攀亲吗?”那时候她感觉到很羞涩。后来,二十岁了,当那些渔妇问起同样的话来,她感觉到很愉快和光辉了。但是,真的,时光过得太快哪,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她听见了关于她的亲事的问话,就感觉到一阵忧郁。现在呢,现在二十八岁了哪,她已经好久不听见这种问话了。
她伤心吗?并不。她常常在报纸上看到种种不幸的婚姻的结局。她晓得一个女子的下半世的幸福,是建筑在结婚这事情上面的。与其遇人不淑,是毋宁不出嫁的。此外,她的大表姊的离婚,也给了她更深切的安慰。她有两个表姊和两个表妹,是母舅的女儿。母舅在上海做大学教授,全家都住在上海。自从九年前两个表姊和一个表妹来探望了她一回之后,她连接着平均每两年半收到一个表姊的结婚请柬。在接到两个表姊的喜讯的时候,她的确曾经感觉过很深的悒郁,可是自从去年同时接到大表妹的订婚卡和大表姊寄来的很悲惨地述说她的离婚经过的那封信之后,她就宁静下来,相信自己的固执是有利无害的。
但是,在这个小卫城中,她的可能的出路,不管她的理想如何,事实上只有两途:不是嫁给一个渔人,就是以老处女终其生。这是她完全勘破了的。
她很懊悔前几年的那种梦想,以为也许会有什么好姻缘在这小城里成就,以至于一直蹉跎到如今。
她父亲也很明白了这种障碍,所以早就写信给她母舅,托他在上海留心。
但是,你知道,都会里的人是很怕替内地女子做媒的,于是这事情在她舅父看来,虽然急迫,也是爱莫能助的了。及至她表姊离婚以后,她父亲便不敢信托她舅父了,于是信上也不再提起这些话。
在接到大表妹结婚请柬这晚上,父亲偶然慨叹地说起两个表姊结婚都没有人去贺喜,真是失礼的事。接着又诅咒自己筋骨衰老,什么都懒得动。于是素贞小姐忽然打定了一个秘密的主意。她向父亲请得了同意,让她以给大表妹贺喜的名义,顺便到上海去旅行一次。她父亲先期寄了一个信给她舅父,在约定的时日,请她的表姊妹在徐家汇车站等候她——因为她舅父是住在徐家汇的,另外,她父亲又托了一个熟人伴送她坐划船到城里去搭火车。
所以现在素贞小姐是在到上海去的火车上了。车厢里乘客并不多,她占据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她兴致很好,觉得就是车的颠簸也是最舒服的。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注意着每一次停车的站名。因为她很羞涩,不习惯在许多不相识的人群中,所以她很少回过头来注意同车的乘客。但是,当车行过五六站之后,已是将近夕暮了,火车钻进了一重很深的浓雾里,使她不能再看出窗外的风景。
这是使她不得不回过头来的原因。她很庄重地俯着头,以车的颠簸为摇篮,而沉入于幻梦中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突然觉得身体一震,接着便是一个奇怪的寂静,她抬起头来,才觉得车已停止了。
她看窗外,还是浓雾笼罩着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