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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施蛰存作品选-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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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不要愁,都是数。”
  人家以为瑙儿本来不满意于她丈夫,所以这般冷淡,如今进得官府中去,锦衣美食,想必一定快活了,哪知事实竟又不然。瑙儿在南昌知府衙中,也无异于在那茶商家里,平素总还是那样不言不语地坐着。知府本来已经有了一妻五妾,瑙儿进衙内来之后,最先几天,她们都怕瑙儿夺了她们的宠,说话中间多少带着骨子,无奈瑙儿除了在礼数上必须的以外,不大和她们多答话,她们就都以为瑙儿不愿意伏侍知府,所以整天地着恼,大家就都叫她恼娘,不去排挤她了。
  但是那知府却十分中意恼娘,说她沉静端庄,有大家风范,尽管恼娘待他冷淡,他却愈是欢喜每夜宿在恼娘房里,十几天不去存问一下别的妻妾。
  甚至批押文书也都在恼娘房里,整天地不出去。在这样情形之下,恼娘开始受人嫉妒了。她们开始疑心恼娘的冷静是一种战略,是表示给旁人看的,或许她对于那知府全然换了一副面貌,要不然,那欢喜阿谀狐媚的知府何以会忍受得了这样的漠视而反加以宠爱呢?她们时常唆使自己的婢女去窥觇恼娘的行动,尤其是她对于知府的行动,但是她们终于发现不出什么可以资为口舌的情形来。恼娘常是静坐着,蹙着眉头,看那知府签押文书,或是管自己拈拢着琵琶。
  是的,来到那知府衙内以后,对于乐器的接近或许是恼娘唯一的愉快的事情。幼小时,是格于父亲的禁令,在季茶商家里,是绝对没有一件乐器,作为一个良善人家妻子的她,也不便去购办这种家伙,因此她虽然自幼有音乐的嗜好和才能,但无禁忌地玩弄乐器的机会,却是那南昌知府供给她的。
  衙内多的是诸色乐器,恼娘逐件调弄,不上一个月,却像经过名师传授的一般,无一不会了。就中她最喜欢的是琵琶,几乎每天都要弹拢几次。但是她虽则善弹琵琶,却并不像一般伎妾似的为着博取主人或客官的欢娱。当她抱着琵琶奏弄的时候,她的神色比平时加倍的庄严。即使在弹奏一阕融和骀荡的乐调,当着她的面听着的人一定不会感到愉快而反以为她是发泄她的恼怒的。然而按诸实际,恼娘的心里确是没有比这时候更松快的了,但这是旁人绝对觉察不到的。
  我们在上文曾经提起过,当那季茶商的家产第宅被藉没的时候,恼娘曾经带了一个侍女出走。这个侍女是恼娘的心腹,如今也带在衙内,可惜我们无从记载她的名姓了。这侍女还有父母住在本城,她父亲曾经做过南昌府衙吏,不知做坏了什么差使,被现任知府责打了一百杖,还革了职,因此赋闲在家,趁人家红白事上帮忙,挣几个散钱过活,又因养育不起女儿,就把来卖在季茶商家中供使唤。恼娘进衙的时候,那侍女的父亲因为知府是自己的仇家,不愿他女儿跟进衙内服侍,但他女儿既然是姓季的人了,由不得他做主,况且恼娘又要她在身边,便任从他女儿去了。恼娘待她的使女很宽和,没事时便放她到家里去看望爹娘,因此她时常出去,回家时便把外间所听到的新鲜话儿来告诉恼娘。
  后来那使女从她父亲那里听来了关于她的前主人季茶商的事情,才知道那季茶商的官事是冤屈的。原来这官事是季茶商的仇家诬陷他行使伪钞,那南昌知府的本意只要季茶商孝敬些钱财,便断他直了。不料后来看见了恼娘,便更改了主意,索性把姓季的断配到岭南去,他便强占了恼娘为妾。这事情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只因为当初给知府做这件事情的府吏,一天和恼娘的使女的父亲喝醉了酒,不经心就说了出来。
  恼娘得知了这个情实,也不说什么。茬苒三年,正是宋宁宗开禧二年,金兵大犯江淮,江西形势很紧,朝廷里派了制置使驻节南昌。据说这个官非常正直,铁面无私,因此一下车便有许多受了南昌知府椎剥的人民前去控诉,这时恼娘使女的父亲也夤缘在制置使衙署里补上了一名吏目。那吏目是恨极了知府的,便将他从女儿那里得知的南昌知府的贪墨情证供给了那些正在苦于没有证据的控诉者,于是煊赫不可一世的南昌知府便锒铛入狱了。也有人说恼娘在平日早就蓄意搜集了那南昌知府的不法行为,在这时机利用了她使女的父亲去告发的,这个说法固然未尝不近似,但若是恼娘所主动的,那么她一定会以代季茶商申冤的方式堂堂地站出来,而不致于后来终竟和那知府的别个小星一例被发为官伎了。
  但事情也是很巧合,正当南昌知府被正了典刑,家产被藉没了,妻妾被押送到妓馆里去的时候,先前的季茶商却回来了。他的回来,是因为三年刺配期满之故呢,还是逃回来的,这却没有人知道了。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官事是冤屈的,况且陷害他的人也逃走了,南昌知府也死了,没有人再去盘诘他。那季茶商回到南昌,就去找着了恼娘。这一次的会合,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以为他们一定是破镜重圆的了。可是事实却完全出人意外,当那季茶商向恼娘吐露出预备把她赎回去的意思之后,恼娘却向他摇着头表示不愿意了。“我不再跟你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了。”这是恼娘对他说的唯一的话。
  不愿意让丈夫取赎回去,而情愿做伎女的恼娘,不到三个月,就成为南昌有名的歌姬了。自从踏进了勾栏之后,恼娘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仍是那样的颦眉蹙额,可是每逢到了歌场舞席,她却精神抖擞了。她从来不拒绝人家的请求她歌唱,也从来不觉得舞倦了腰肢。歌舞仿佛是她的整个的生命,离开了它们,她就只剩得了寂寞,空虚和恼恨。因此,人家对于她就有了一种嘲讽,说她是生就了一个伎女的性格,但是没有人觉察到她在舞阑歌歇之际的严冷和憎恼的神情,比较未做伎女以前更甚。
  因为这个关系,恼娘虽则盛名藉藉,但大多数的客人都只是征她侑酒侍宴,而很少有人企图她留髡送客的。狎伎的人所需要的是欢娱,谁愿意将黄金去买冷漠呢?但是爱冷漠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些人正如那南昌知府一样,厌腻了倚翠偎红的生活,不再从打情骂俏的媚态中感到滋味,骤然受到了这样落寞的款待,反而刺激起了他的久已麻木的欲念,于是有了征服她的冷淡或被她的冷淡所征服的企图,而决心在恼娘那里歇宿了。
  这种客人永远征服不了恼娘,也始终没有一个被恼娘所征服过。至多三天五天,他对于恼娘的欲望,或说好奇心,便全然涣散了。于是他去寻觅另外一个温柔的伎女。但当他和别的温柔的伎女厮恋着的时候,他会觉得他对于恼娘的感情乃是崇拜而不是爱了。像恼娘这样的人,必须要是能够了解她的人才能够爱她,这是很显然的。然而事实上,这也还不够。曾经有过一个年少风流的词人,给恼娘赋了一首《浣溪沙》,其句曰:“明月哪堪容易缺,好花争奈不禁秋,恼娘心事古今愁。”恼娘一见此词,不觉破颜微笑,对待那词人居然殷勤起来。可是几天以后,她仍又恢复了原状,那词人在她妆阁里一再讨了没趣,终竟逡巡退出了。她的养娘看着这情形,也觉得诧异,不免去问问她,她也没说什么理由,只说道:“我觉得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好!”
  尽管她这样地鄙薄人家,但人家却尽是崇拜她。“若是早生几十年的话,怕不压倒了汴京李师师么!”人家时常这样夸奖她。于是恼娘在南昌过着这“舞迎南北客,歌送去来人”的生涯,转眼十年。恼娘每次临镜晨妆,常不禁叹息下泪,惆怅于自己的色衰年老。一日,奉召在某酒楼侍应,当她弹了一套琵琶之后,一个酒醉了的鲁莽的客人说道:“恼娘恼娘,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你也该觅一个商人了。”恼娘闻言之下,颜色骤变,掷下琵琶,返身便走,回到家里,便禁不住涕泪横集了。
  “休也休也,天下没有一个好男子,我还在这里贪恋些甚么!”恼娘憎忿之余,便这样说着。次日,她便取出历年私蓄一千贯钱交给养娘,叫她挽人去官里求准了落籍,径自买了度牒,在城外妙住庵里披剃为尼,盖嘉定十二年四月八日也。其时琼紫清真人白玉蟾方访道入浙,留滞南昌,闻知其事,大为叹美,赠以诗曰:“如今无用绣香囊,已入空王选佛场;生铁脊梁三事衲,冷灰心绪一炉香;庭前竹长真如翠,槛外花开般若香;万事到头都是梦,天倾三峡洗高唐。”又赠以词曰:“豆蔻丁香,待则甚如今休也,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惊凤侣,不如脱鸳鸯社;好说与几个正迷人,休嗟讶。纱窗外,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把翠云剪却,缁衣披挂,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因为恼娘的出家,是突如其来的事,所以有了种种传说。《比丘尼传》上说:“忽得定慧,遂绝罗绮,买牒为尼,皈归佛法。”这所谓“忽得定慧”
  的话,实在是一派玄谈,教人不能相信。《洪都雅致》上虽然有一个绝妙的解释,说是:“一日,有老尼容止甚丑陋,故犯恼娘之舆。婢从诃之不去,恼娘遂搴帷审视,若故相识者。尼见恼娘,蓦然喝曰,尔不忆如来座下失声一笑时耶?恼娘闻言,顿悟前生,方欲酬答,尼已不见。恼娘既归,遂屏谢游冶,即日出家。”这也实在只说明了一半,“顿悟前生”云云,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总之,当时的人,实在没有一个能发觉恼娘一生在恋爱上的苦闷与幻灭,于是不能了解她这惊人的行为之动机所在了。
  不过恼娘在出家的时候,确曾有过一个奇迹。《雅致》所载,或许就是这个奇迹的误传,亦未可知。原来当恼娘自己剪下了发髻,表示出家的决心之后,她就探问有什么清净虔诚的庵堂可以潜修。当时就有许多曾为她的狎客的达官贵人,情愿以家庵供给她或是捐资为她建造梵宫。恼娘一概都谢绝了。她不愿意以一个伎女的身分获得她栖隐的处所。于是有人介绍她到城外妙住庵去拜某师太为师,即在妙住庵里存身。那妙住庵屋宇虽不甚大,却也还清净宏敞,瓦屋纸窗,自然有一副庄严色相。某师太是个高年的比丘尼,人家一向钦佩她的德操。因此她的庵并不像是当时一般的尼庵那样以礼佛为名而以卖淫为实的处所。她座下有十来个弟子,都是曾在人海中历尽苦辛而舍身奉佛的妇人,所以都有古井水那样寂定的宗教信仰。某师太虽则已属八十余的高年,但她还没有选定首座弟子。她常常对她的弟子们说:“还有一个没有来呢。”
  现在她的弟子们才知道师傅所谓“还有一个”者,却是指的城中名伎恼娘。这在最初,她的弟子口虽不言,心中多少有点嗔忿的。但自从恼娘继续她师傅而为当家师之后,众人自觉才分学识和道行都赶不上她,也就翕然诚服了。
  且说恼娘决定了要到妙住庵里出家之后,就先着人去庵里通知。那使者到得庵里,只见老师太正在每一个佛像前焚香燃烛,全体比丘尼都分两行排立着宣赞经文。那使者不敢造次,只候在殿外廊下。不意那老师太径自走到他面前,说道:“你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我已经预备了,叫她此刻就来。”
  那使者大为惊骇,匆匆回去禀报恼娘。
  恼娘一到庵里,当下老师太就召她在佛前受戒。老师太喃喃地对她说了些不知什么话,最后才朗声赐她法名,上黄下心,回头又对弟子们吩咐,说黄心虽然后来,论辈份却是师兄,因为她早就等着她来做首座大弟子了。又吩咐弟子们,她去了之后,应当奉师兄黄心为当家师,继承她的衣钵。众弟子一一合十答应讫,正待鼓动法器,念诵经文之际,却见老师太敛衲正坐,竟自在座上圆寂了。
  自从这样的奇迹传闻出去之后,妙住庵的香火遂一日盛似一日,住持黄心大师的道德,渐渐地为远近善男信女所夸耀,而忘却了她曾经做过伎女的史实。黄心大师足不出户,一意潜修。人家施舍来的油米钱帛,不可胜数。
  不到三年,妙住庵遂成为江东一大丛林。比丘尼之数,逾三百众矣。
  据说黄心大师在庵里做住持的几年间,庵里曾经有过许多灵应,如小说上所载的什么“灵鼠听经”,“法泉自涌”等等,我们都不能有详细的事实可记,只得在这里存一个名目,作“姑妄听之”观而已。但是关于她舍身铸钟的最后的灵应,我们却幸而得到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妙住庵自从建造了宏伟的殿宇之后,一切设备,俱皆不少,独少一口幽冥钟。于是黄心大师发愿要募铸一口四万八千斤的精铜大钟。并且,据她的意思,这四万八千斤的铜要是一个善士施舍的,省得东拼西凑地零星募化。可是那时铜价又贵,四万八千斤又不是一个小数,一时难得有这样的大施主。转瞬又是三年,那钟还是没有着落。众比丘尼都怪黄心大师太固执了,若是早早分头劝募,怕不早已铸成了。但黄心大师却任凭众人如何说法,再也不改变主意,她总是合十着说:“阿弥陀佛,不要焦心,早晚有人来也。”
  不久,庵里来了一位进香求子的女客。侍女十余,左右簇拥,像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内眷。那女客拈香行礼已毕,知客尼照例将她延入雅室奉茶。闲话之间,谈起了庵里要募捐铸钟的事。“现在小庵别的都不缺少,只是尚差一口钟。若有大善士圆满这个功德,小庵以后也不敢再破费施主们的钱钞了。
  不知道太太可肯发个慈悲,做了这个圆满功德,将来必然会有佛菩萨保佑,添个贵子的。“知客尼这样说着,顺手就在果子里抓了两颗桂圆送在那女客面前。
  那女客听了此话,似乎满心欢喜。她就问道:“铸一口钟得多少钱财?
  只恐怕我行不起这个善事。“
  知客尼答道:“若是平常的钟,小庵也早已铸了起来。只是当家的想铸一口四万八千斤的大幽冥钟,早晚敲动,可以超度得三千里方圆内一切众生的亡魂,往生西方。因此花费大了,况且当家的又要一个大施主独力施舍,因此一径没有铸得成。有过几个肯施舍的人,当家的又算出他是无缘的,谢掉了。”
  “这样说来,”那女香客有乐于施舍的样子了,“即使我捐助了,也不知道有缘没缘?”
  “阿弥陀佛,”那知客尼合十着说,“像太太这样的福相人,哪里会得没缘呢。”
  “好的好的,无缘也结个缘,这口钟我来舍了罢,但愿佛菩萨照顾我……”。
  “阿弥陀佛,太太行了这样大的善事,菩萨一定保佑太太多子多孙的。”
  那知客尼接着说出了她的心愿。
  过了十来天,这署名“无名氏的”大善士居然送来了四万八千斤精铜的钞引,并且交代庵里,若等大钟浇铸之时,千万要去通知她,她要亲自前来拈香的。当下那使者留下了一个地址,也不详说这女善士的身份家世,径自去了。
  于是妙住庵里即日搭厂开炉,熔铸四万八千斤的幽冥大钟。消息顷刻传遍了四方遐迩,每日有人前来参观。不消几个月,钟模做成,黄心大师亲自检定吉日吉时,着人按照地址去通报了那女善士,请她亲自来拈香启铸。这日,闻风而来的人真是拥挤不散。殿上香烟缭绕,饶钹钟磬之声不绝。那女善士果然亲自前来,时辰一到,跟随在法相庄严的黄心大师背后,拈香礼拜。
  一面冶厂里就开始把四万八千斤精铜的熔液浇入模型里去。正在梵音嘹亮的时候,忽闻砉然一声震响,那大钟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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