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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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狗咬得厉害,准是山上又下来八路了。八路在夜里下来毁一段铁轨,要不就杀个把汉奸,天不明还赶回山上。八路会在某某家下个帖子,说下回来就轮上这个某某吃枪子了,不过只要这个某某洗心革面,不再帮鬼子拉夫征粮,通风报信,八路可以饶了他。这村里的人没几个真见过八路的。因为八路想让谁见谁才能见着,不想让人见着他们,他们就跟任何一个赶集卖货拉车的一模一样,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里。
铁梨花心里盼着八路哪天请赵元庚吃一颗枪子。
她走进盗圣庙,嗅到一股异味。好像是红薯酒的气味。她慢慢往盗圣的神龛前走,看见红薯酒的气味从哪里来了——一滩子醉汉呕吐的秽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盖在秽物上,又找到一把结了蜘蛛网的扫帚,把那亵渎盗圣的东西清扫了,这才把供品摆上。
她跪下来,眼睛朝盗圣像上面“盗亦有道”四个大字望去。这块木牌也刚刚油过。所以那被吐出来的红薯酒气味里掺了没有全干的油漆气味,闻上去才那么怪异。这个小庙在一点点更新,先是案腿、帘幔,然后是油漆。这一带以“盗”为生的人不少,趁着日本人、八路军、伪军、国军、土匪整日混战又把这盗业重新兴盛起来。盗得心虚了,便跑来找盗王爷保佑。铁梨花何况不是心虚了呢?她自己何况不是感到报应临头了呢……
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在半个阳间半个阴间穿梭而过的前半生。曾经呼风唤雨的铁娘娘,在那发阴间财的十年中,也从没有一丝一厘背离过“盗亦有道”的训诫。她慢慢向盗圣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时候,牛旦回来了,酩酊大醉的脚步穿过院子,在她门口停了一阵,才回他自己屋去。两个时辰后,他那酒意未散的脚步声又出了门。再回来时,脚步听上去木木的。他直接进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来时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听得见他的鼾声。她轻手轻脚进去,见他两只鞋上糊着泥。
铁梨花从盗圣神龛前起身,用手拢一把刚才磕头披散到脸上的头发,慢慢走出庙门。
太阳刚从两座山的凹子中间射出头一道亮光,远近的田垄上结的霜亮晶晶的。
铁梨花想到那个张吉安。她有好一阵不见他了。听上河镇上的人说,那个尹医生走了之后他就没回来。他的房产也悄悄地都卖了,价钱卖得很便宜。或许他和那个日本医生有什么瓜葛。她过去自负得很,以为自己只消半袋烟工夫就能看穿一个人,看明白他肚里有几根坏肠子,弄懂他为人有几分好、几分孬。眼下她明白谁呢?她连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会去探出那个巡抚夫人的墓,让栓儿和牛旦哥俩去掘了。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事不后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枪响天天有,附近的镇上和村里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没了。从她记事到现在,这一带就这样。她走下大路,走上麦地中间的小路。一个泥洼里有两只脚印。脚印印在小路上,上面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层水珠越来越大。
铁梨花发现自己瞪着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两丈之外没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给踩光了。
她不想马上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心事也漫无边际。她是个女人,可下面要做的事情太难了。再难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们都躺在场上,肚皮露在外面,让太阳晒。老人们也都到场上来说话,晒太阳。哪朝哪代,哪儿响枪哪儿死人,狗和老人们还是得晒太阳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连命大的苍蝇都活过来了,在孩子们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铁梨花这时候走到了场边上。她后悔透了。要没有那个掘墓的邪念头,她现在也可以享受种麦后的闲睱,去县城看两场戏,去镇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过腻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脉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却一团和气地穿过村子。
看到小学校的教室了。孩子们一字一顿的读书声一下一下抚拍着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赐是对的,早卖那几亩地该多好,把张吉安的钱还清,不必动邪念去掘墓。
这时她看见教室屋顶后面爬上来个人。是牛旦。他在给屋顶加草。过一会儿柳凤从教室后面绕出来,肩上扛个木梯。
牛旦昨夜没睡什么觉,今天上午也不睡懒觉。这孩子生来瞌睡多,这阵倒勤谨了。
铁梨花站在一棵柿树后面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们要真能配成双多好。
“别脱衣裳!……”凤儿说:“这天看着热,咋也是小寒过后……”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纽扣好。
他俩该是不赖的一对。
牛旦从屋顶上下来,凤儿给他扶住梯子。不知凤儿说了句什么,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时候,牛旦一脚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赶紧往下一蹦。凤儿把他扶稳,手里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刚才是着逗凤儿玩的。凤儿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只见教室的门突然大开,黑子窜出来,窜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边那片衣襟马上被扯烂了,它吐下烂衣襟,还要向牛旦扑。
铁梨花听见牛旦的叫声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听着像戏台上的小生哭腔。这不是自己儿子在叫:这是一个附在儿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铁梨花站在柿树后面,听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干柿叶落下,她往旁边猛一躲。
“我让你疯!……”
这是凤儿的声音。
“别打黑子!”
这是柳天赐的声音。
“它才不是黑子!咋连人都不认识?!叫我揍它!……”凤儿叫道。
黑狗向梨花的方向跑来,看见她站在树后,愣了愣,冲进她怀里。凤儿的一只鞋扔过来。
铁梨花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黑子却仍站在树后面,向柳凤探头探脑,嘴里哼唧着。凤儿一只脚跳着追过来。
凤儿说:“哼唧啥呀?!就跟我咬了你似的?!以后再胡咬人,我打死你!”
黑狗赶紧夹起尾巴跑了。凤儿拾起鞋,一边往脚上套一边继续骂黑狗:“今天你别回来吃饭!再饥也没你饭吃!”
黑狗尾巴夹得越发紧,一面走开一面向柳天赐发出申冤的哼哼声。
第七章
农闲把村里不少好男儿也引到“杜康仙酒家”来了。酒家的店堂当然还是破烂潦倒,红火的景象都在天井下的地窑里。老一辈的人都叹气说:这个董家镇是块恶疮,把坏风气散发得到处都是,过去哪有那么多好赌的小伙子呢?恶疮就是恶气候滋养出来的,打了近八年的仗,恶疮这下可出脓了。
董村和董家镇以及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聚在地窑的赌场里,抽烟抽得两尺外都看不清人的眉眼。一张张牌桌之间,几个跑堂的挤来挤去,端茶送酒。
人们见那个姓铁的小伙子豪赌豪饮,渐渐围聚到他的桌子周围。姓铁的小伙子小名儿叫牛旦,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后生们小时都欺过他,管他叫“牛蛋儿牛蛋儿牛鸡巴蛋儿”。这时看他一输一赢都是上百大洋,眼都羡慕绿了。牛旦隔几天就来赌窑里丢一两百块钱。赌场东家有时为了能拴住这个冤大头,也让他一把,让他赢个一两百块,还让他白白喝酒,白白吃夜宵,还白白派出保镖,送他回家。
这天夜里牛旦来了手气,连赢几把,注都下得很大。全场都为他喝彩打唿哨。
几个坐在边上的婊子也给惊动了,想着这晚上要是能把这个牛旦拐带走,等于带走一个钱柜子。她们中一个二十好几的女子站起来,挤开围观的男人们,走到牛旦面前。她脸上扑着日本粉,描着柳叶眉,一张日本美女的红艳小嘴。牛旦很有兴趣地使劲看她一眼,似乎想在这一张美女面孔上找出她的真模样来。她穿着一件黑绸子旗袍,肩上披一件银狐披肩。识货的人一眼看出那都是日本的假绸缎假皮草。洛阳城日本货大倾销,人们说那假绸锻除了穿着不舒服,啥都好。
人们见这个一身“俏孝”的女人把牛旦扶起来,唿哨打得更响了。牛旦在账房兌了钱,就让佳人架走了。
“咱去哪儿?”牛旦在赌场门口问。
“去我那儿歇歇,我给你熬醒酒的酸辣汤。”
“我可好喝酸辣汤。”牛旦好脾气地对她说道,样子好乖、好认真。
在人缝中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的乖觉憨厚,铁梨花眼睛都潮了。她是在牛旦开始赢钱的时候进来的。她来赌窑是想当场抓住儿子嗜赌成癖,省得他事后抵赖。
牛旦跟着一身“俏孝”的佳人出了赌场,往一条巷子里走。
“牛旦儿。”铁梨花叫道。
牛旦停住脚,回过头。巷口有一家浴堂,门口挂两个灯笼。梨花看见牛旦在两个灯笼之间,懵懂得竟有些孩子气。
“妈,我赢钱了!”他像孩子报喜那样高兴。
铁梨花不动,也不吭气。
“咱走不走?”俏佳人说。她还学着日本婊子的样儿,两手捂在膝头上,给铁梨花低低地鞠了一躬,表示她和她儿子有正事,不得已告辞了。
牛旦把佳人挽在他胳膊上的两只手甩开,朝铁梨花走来,迈着乐颠颠的醉汉步子。
“妈,看看——”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妈,这是给你的。”
铁梨花没接那银票。她知道那是三百八十块钱。差不多就是顶壮丁的价。三儿没回来。从枪子下逃生不会老走运。
她只是转身独自走去。而牛旦却巴结地跟上来。讨好卖乖让他的醉态弄得带几分丑角的滑稽。她一见到儿子如此憨态就十分没出息,像所有偏袒护短缺见识的女人一样,啥都不想再和他较真。
那个俏婊子又跟了几步,知道她的戏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原本能让她搬回家的钱柜子走远了,上了他母亲的骡车。
骡子从瞌睡中醒来,牢骚颇大地打两个响鼻,使着小性子上了路。铁梨花随它慢慢颠,鞭子也不真去抽它。
“妈,今晚一上手,我就知道有个贵人暗中帮我了……”牛旦打了个气味辛辣的酒嗝。
“你答应妈不沾那东西的。”
牛旦哈哈大笑。梨花从来没听他这样笑过。就是那种财大气粗、天下事都不在话下的大笑——赵元庚的大笑。
“妈你可真傻!天下哪儿有不糊弄他娘的儿子?我还答应您不沾洛阳铲呢!”
梨花似乎被他的笑感染,也顺着他的好心情拍了他一巴掌。这就是年轻母亲和成熟儿子之间特有的亲昵嗔怒。
“坏东西!”
“妈,您还有不知道的呢!”
“不知道啥?”
“您儿子的‘坏’呀。”
“把谁家抢了?”
“抢钱还不如赢钱痛快。我还逛过窑子呢!”
“逛过几回?”
“就三回。”
“刚才那个漂亮闺女你逛过?”
“谁要她呀?一堆抹了粉的狗屎。等我再赢几把,弄个千儿八百,去洛阳置块地,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接您享福去!……”
梨花知道他在说醉话。她说:“赌钱这东西,你赢一百块钱,一千块早输进去了。”
“那是那些倒霉蛋儿!我命里有赌运。听人说我爸就赌命亨通……”
“你爸?……你爸是谁?”梨花和儿子的亲昵顿时没了。
“我知道我爸是谁。妈,你瞒我也没用……”他撒娇放赖地朝梨花这边靠过来,梨花一抽身,他往后倒去。“您为啥不叫我知道我爸是赵元庚?”他索性半躺着,脸向黑夜问道。
“谁告诉你的?!”
“您说他是不是?”
“不是。你是你妈跟人私奔生的私娃子。你妈年轻时可风流。不过叫谁逛也不叫姓赵的逛。”
牛旦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又自个儿和自个儿笑起来。那意思是:妈您糊弄鬼去吧。
到家时牛旦睡着了。铁梨花把他搀扶到车下,他满口是醉汉的旦旦信誓:只要他有足够的钱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娶上一个像母亲这样聪明的绝代美人,他再不去沾洛阳铲,再不去赌钱。
梨花也像敷衍醉汉那样,满口领情。
“妈,您知道不,我做啥都想让您高兴!我小时候不吃咸鸡蛋,您吵我,我怕您不高兴,就忍着恶心吃了……您高兴,我心里高兴得跟啥似的!”母亲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只不过醉酒给了他口才。
铁梨花替儿子脱下鞋、袜,又脱掉他的衣裤。他穿着短裤短衫,等着母亲拉开棉被给他裹上。母亲从他一尺三寸长就给他裹被子。现在母亲看着七尺的儿子躺在厚实的棉被里,还是个躺在巨大襁褓里的娃子。母亲心想,他能永远被她的襁褓束缚多好。
可是儿子早就挣脱了她的襁褓。她的襁褓是疼爱、偏袒,也是保护、制约。第二天,当她看着他一身腱子肉,一身牛劲,坐在早晨的太阳里修理农具时,她暗自惊惧,这么个健壮年轻汉子,这么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人,她昨晚竟想把他还搁回自己的襁褓去!她还巴望自己的襁褓对他有着最后的法力?……
梨花坐在院子里,边纺花边想心事。太阳晒得她软绵绵的,要没有满心狂乱的心事,她倒想靠着墙打个懒猫瞌睡。
一个人在门外打听,铁梨花是不是住这门里。门外的某人说,这里正是梨花婶子的家。
这个人的口音她是认得出的。她赶紧跑回屋里,对镜子摘掉纺花落在头发上的白絮丝,又找出刷子,满身地刷着灰土。刷着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难道想和这人咋着吗?拾掇什么呢?!……
从窗子看,推门进来的张吉安几乎成了另一个人。长衫不见了,穿成一身西装,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镜。
“在纺花呢?”张吉安穿过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来。
“牛旦,谁来了?”她大声说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干净利索地迎出去的时候,张吉安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个小绸布包。
“看着好玩,给你买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把小绸布包往她手里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里面是一件首饰。打开绸包,里面装一枚金丝盘绕的月兔,两只眼睛是两颗红宝石。
“这是真金的?”她装傻地问道。
“吉安大哥能给你买真金的吗?当然是假的!”张吉安逗乐地笑着说。“这叫胸针,城市女人用来别在大衣上的。别在你这领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东口音把“姿烈”说成“紫烈”。
梨花便拿着那月兔,对镜子往她黑袄子的领口上别。一面说:“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诨打够,再出其不意地问他,为什么和那个日本走私犯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她屋里冒了出来……
“我咋会知道那家伙是个日本鬼子?”张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刚一落座便说起他和那鬼子尹医生的交易和交情:他们是由于爱古董一见如故的。
梨花附和着说她也一点也没听出尹医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县,一听说赵元庚的人抄了尹医生的诊所,就赶紧叫人把我店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经不住赵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来,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铺给砸了。不过也没啥砸的,都搬空了。”
铁梨花没有说:听上河镇的人说,你在尹医生败露前就卖掉了所有房产,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还早些。
“有人说呀,那鬼子挟带了一个镂空鸳鸯枕,叫赵元庚给砸了。”铁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