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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榷,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什么书?且教他
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
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防林
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已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
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嗥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
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嗥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
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
问之。”遂藏在袖里,拔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
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
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
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上前相迎道:“长
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
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
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生
口牵入后边喂料。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
“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
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
间?”王臣道:“就在此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
斟酒。吃过两三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那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
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语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
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
天子还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上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
扮。”主人家道:“原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
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
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
家答应道:“房屋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
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
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
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
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裹,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笑道:
“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
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裹。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
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
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道:“且慢着。我肚里
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
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王臣举目看时,见他把一只袖子遮
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
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什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
两个野狐打滚嗥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
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
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
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
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
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
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
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
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睁,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
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
打坏眼的野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
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
无门寻觅,只得回转。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
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主人家道:“这毛团也
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
这孽畜,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做一
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干。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因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
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
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
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
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
不如别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
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
他去罢!倘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
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
精把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取出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
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惟存一片瓦砾
之场。王臣见了,不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
族,却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
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
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
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
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
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
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
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
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
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说为何恁般妆束?”
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了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裹打开,取出书信,
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从汝别后,即闻史思
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踰六秩,已不
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
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怨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
终夜思之,莫若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
地田土丰阜,风俗醇美,可惜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
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
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
“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
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
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难。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
“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
忙制办可眩谏枇樽幻娌钊送厣鲜帐埃幻嫜肴私镎渎簟M趿舳
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延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
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
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
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命,
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馀日,坟
上开土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
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北堂空作斑衣
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
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赍信回了。姑媳闻
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
拆开观看。上写道:“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
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盼扶持,一官
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
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姑媳看罢
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
在生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
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
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
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
“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谢不尽!到临起身,
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
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
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
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
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
服侍。待小人先去回覆,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妈
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王福去后,王
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
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
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
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
不兴头!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
店上,打发生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
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
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
“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
他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
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官人如何
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
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帽。船上家人登岸相
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
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
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
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
赍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
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
那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咲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
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
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那有一
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
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
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
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
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鬼话?”
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
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帐了!一月前
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什么胡八判官,引在元丞相门下,得
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
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惊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
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下,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
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众家人都到船头一望,
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
异,说:“他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