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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醒世恒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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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耰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晏、普
又道:“哥哥为弟辈而自污。弟辈既得名,又欲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不
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众
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
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
若径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
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那父老中有前番那
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处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
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
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
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粟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
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许武心中
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许晏、许普
闻知,亦各出己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真孝廉,惟
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
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
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
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
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
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
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
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
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
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
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最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
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
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
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
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
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
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
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
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
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汴
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
中反为美谈。这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
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戩、朱勔之
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
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
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
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
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
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
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
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
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
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
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
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
而走。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
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
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
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
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
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
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
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
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
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
而哭。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
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
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
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
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
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见
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
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
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
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
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
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
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
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
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
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
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
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在
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
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
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
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
“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
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
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
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
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
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
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
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
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
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
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
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
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
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
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
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
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
《挂枝儿》来:“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
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
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
“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
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
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
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
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
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
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
之具。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沫,送将进去。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
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勾了。欲待挣紥,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
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
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
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
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从来梳弄的子弟,早
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贺,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
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
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
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
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
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
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
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
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
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
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
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
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
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
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
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
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
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
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
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
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
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
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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