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手遮天(上)-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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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邑看着对方弯下的腰,第一次发现李寂即使低头,依然有着几分骄傲的样子。他选择了相信面前这个男子,相信他在众多文臣当中,是个耿直而聪明心细的人。只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不要让他逮到有负所托的时候。否则,他也绝不会客气。
就这样,开始了秘密「约会」的时间、
言邑看着对面的李寂,忍不住笑了。对方裹在厚重的棉袄中,手里捧着个手炉拼命抖着。虽说京城这两天冷了不少,不过冷成李寂这副德性,恨不能把一身骨头抖散的倒也少见。他也不过穿了件夹袄,李寂的脸却已经要淹没在那厚袄里头了。他一边笑着,一边示意李承贺命人移几个暖炉过来。
李寂继续抖着,那个「谢」字都是抖成三截才完整地发出来的。言邑大笑:「李寂你是南方人是吧?这么畏寒?」
李寂怨懑地要一眼瞪过去,想了想罢了,虽说每个月这个时候,他们俩惯例不分尊卑,但还是小心点好,军旅出身的男人,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真不在乎还是暗自记仇呢。他一边捂着手炉一边说道:「言爷英伟,李寂身子单薄,到底是比不上的。」一边暗暗嘀咕,哪个人想得出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时候出来饮茶?也只有面前这位「英伟」的皇帝陛下了。
言邑转头看着打着窗棂的小雨,忽然叹道:「天气一阵比一阵寒,不知道那些受灾的百姓如何了。」
李寂机灵答道:「听说官员们都挺尽责,应该是不需担心了。」
「是么?如果个个都如你这般机灵,当然不用担心。」言邑伸出手,掬了一手细细的雨丝。
李寂看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发了个寒颤,就这么光看看都觉得冷啊。
说起来,言邑平时虽然表现得无比勤政爱民,他却总觉得怪怪的。在朝廷时看着言邑低垂的眼,那眼睛里可是没有一点温情啊。李寂暗暗叹息着,除却了当时接到令牌一瞬间的感动,仔细想来,自己好像吃了不少亏。何况自己「名义上」可以随便说啥,可是真能这么干么?傻瓜才如此呢。再加上即使谏言再多,决定权还是在人家那里,说来说去,自己小小七品官的话还不是跟放屁一样?抵个屁用?
越想越冷,他连忙大大喝了一口茶,温温的水下肚,才添了点暖意。
言邑看着对方的样子,笑意又袭上心来。李寂平时少言少语,多数时候糊弄来糊弄去,心里却精明得很。看见这样的人居然露出少有的少年模样,怎不叫人看笑了眉眼?
正当两人相对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悄声说话,言邑的脸扳了起来,李寂则怔住了。
「听没听说忻州那边有人造反?」
「听说了,好像还不小是吧?」
「这倒没听说,应该是只有一个县的事情吧。真奇怪,京城里反倒没什么消息呢。」
「切,这批狗官,欺上瞒下的事情可是一流拿手。」
「哎,忻州那边也真是惨,听说死了好多人呢。」
「嗯,都饿死的,难怪要造反了。」
「嘿,算了算了,不提不提。对了,前几天你是不是去百花楼了?怎么样?那青儿的功夫是不是很销魂?……」
说话向风花雪月发展,言邑与李寂的视线交会,想到的都是忻州前不久报上来的「流寇」事件……
李寂的脸白了。不会吧?如果真发生些什么,州官怎能不报?
容不得他细想,言邑早已经拍案而起。那张脸比窗外的阴天还黑上三分。
李寂忍不住再次叹气:这种事情本来轮不到自己操心不是么?为什么言邑身后那个李承贺露出了向他求救的神情呢?一边想着,他一边低声对言邑说:「小道消息,不足为信。还是待消息确实了再说吧。此刻发脾气也不过是惘然。」
言邑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楼下走去。
腊月寒冬,忻州传出匪讯,当地有流窜的匪徒到处抢劫旅队。这消息一开始传到京城时,当地州官仅仅以「小股匪徒」形容。但是紧接着,当月十日,就在李寂与言邑在茶楼听说「造反」消息后的一天,当地又传来一条消息,让本来已经震怒的言邑更加大发脾气。这「小股匪徒」抢去了卢州送往京城,途经忻州的一批银两。这批银两正是卢州要送到宫里的一批税银,总计四万三千两。
满朝震惊。
李寂坐在车中,不住搓着双手,早晨从驿站搬出来的脚炉和手炉早已失去了效用,冰冰地浸染着周围的温度。
此次李寂大大「露脸」,被钦点前往忻州调查税银遭劫之案,同行的武官是李承贺。两人临出行前的那一天,言邑特地把李寂叫到宫里,微笑说道:「承贺两年来没露出笑脸,这次让他去忻州,主要是让他松松筋骨,但是案件的事情,还要李寂你多多费心。」那张笑脸,看起来真的跟狐狸没啥两样。
换言之,派这个武官出来是专门让他游山玩水的,李寂这个文官才要赤手空拳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李寂日行一叹后,回家郁郁地收拾了行李。当然,他的管家大大地兴奋了半天,说是自己的少爷终于被重用。还连夜到城外北郊有名的定宁寺求了一道平安符,再逼迫家里瞌睡的小侍女小青三更爬起来制了个香包,把符放进里面,然后再偷偷摸摸爬到李寂床前把香包放进他的官袍里……
当然,正在数着山羊的李寂还是看到了。
心里微微的暖,李寂没有声响。只是在周伯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后,爬起身把那香包握在手里。温涧的丝绸摩娑着手指间,一点点化开来,缠到了心上。
房间里很暗,李寂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原来似乎清楚的未来也同样暗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模糊着,让李寂甚至看不清前路。
他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只是糊涂蛋,将来或许也会这样糊涂下去吧……
这样想着,握着香包,闭上眼,最后他竟慢慢睡去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李承贺早已经在他家厅上候着了,带着御赐的宝剑,微笑地看着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爬将出来的李寂李大人。
两人随便哈哈后,即刻到吏部知会,然后出发。
李承贺从车外探进半个头来,笑着看着猛烈颤抖着的文官:「李大人,要不要在前面驿站再歇歇脚?」
李寂有点青紫的嘴唇颤抖着:「不用,越早到地头越好,不用管我。」
李承贺犹豫了一下,想想对方好歹是个成年男子,便缩回头去。
李寂狠狠地跺着已经冻成一根一根柱子般感觉的脚尖,早一天到就能早一天缩到温暖的屋内作乌龟啊。
天气这么冷,为什么会挑这个时候行动呢?他半真半假地暗地埋怨着,又把手指藏进了袖管深处。
言邑看着窗外的雪花。
自从那两个人离开后,京城就下起了大雪。夜里降下的大雪遮了一天一地,阴沉沉的天空望出去也如同堆着盈盈欲坠的大雪一般,整个世界都被安静地裹在压抑的世界里,好像有阴险的视线从厚厚的云层之中探出头来,看着这世界的一切。
仔细看着手里的摺子,他好奇那个老是惫懒模样的李寂在离开京城时,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才在临走时断了李寂想要依靠承贺的念头:他想看看李寂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个人的懒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充分燃起了他的好奇心。不过,即使如此,必要的防备措施还是不能少的。
这样想着,言邑摊开了纸张。
把骨头狠狠抖了五天后,快马加鞭的一行人马终于到了忻州。李寂感激地看着脚下的实地,只恨不能趴到地上拜拜,但是下车的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摇晃,还是没有踏上实地的感觉。
他发誓,以后绝对不再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了!
这样发誓的李寂似乎忘了,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要回京城,还是得坐马车……
迎上来的忻州父母官们一脸惶恐,打头的先自我介绍:「下官年丰,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
李寂记起了这个人,事实上这么个喜庆的名字要让人忘记也颇有些难度。他微微行礼,李承贺却按剑直行,并没多搭理那年丰。
年丰的额头有点细汗,这在寒冷的天气里看起来有点古怪,李寂看在眼里,随着年丰走进了州府。
进府之后,李承贺很快就离开了,年丰正在派人「为大人指路」,却被李寂拉住,留下几个县官面面相觑。
年丰站在下首,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钦差大人端过小暖炉,满意地抖了两抖,再打了个呵欠后,才又喝了一口茶。年丰忽然想到了京城的传闻,听说这个年轻的官员短短时间就受到提拔,而且原因不详,也没表现出如何的精明干练,只算是不过不失罢了。不知为何,皇帝几次三番地升他的官。关于这位李大人最大的一个传闻就是「每日必要打上十次呵欠,样子看起来惫懒得不得了」。
从见面而言,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李寂喝了一口热茶,满意地大大叹了口气后才说道:「这鬼天气,也真是冷啊。」
年丰心想你把我拉进来就为了说天气么,一边同时微笑说道:「是啊,今年特别冷些。」
李寂又喝着茶,顺便搓着手。他如此这般倒不打紧,让年丰当场尴尬,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就是不知道钦差大人到底是想干嘛。过了很久也不见坐在上面的人吭气,年丰壮着胆子说道:「不知道李大人有什么安排呢?需不需要下官把情况介绍一遍?」正在呈上情况记录时,却见上面那个快趴下的大人挥了挥手:「不用不用,等李承贺李大人回来再说吧。」
年丰立刻明白过来,不管这位李寂大人在京城如何能干,这次下忻州的事是由李承贺负责了。看着搓着手的李寂,年丰生起了微微小觑之心:年轻人到底是心浮气躁,办不得大事的。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灭了,年丰提醒自己:能作上钦差的肯定也不是吃素的,没两把刷子怎能受皇帝的重用?小心撑着万年船啊。
不想连着两日,只见李寂每天昏睡,睡饱了也曾向年丰要了当地年报来看,但听闻服侍的侍女说那李寂多数只看两页又打起瞌睡来,半眯着眼睛才能看到一页半页的。倒是李承贺,这两天每天在城里转悠,常常出入茶市等热闹场所,还有几次竟甩脱了跟班的人。
年丰心中起了疑窦:按理当今皇上是一等一的精明人,他的眼光会不济到看错部下么?可是李寂的这个反应又教他如何解释?
疑窦越滚越大,害得年丰每天都睡不好,对李寂越加的关注,却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天,年丰设宴,款待从京城来的两位大人。
那天所有人都到齐了的时候,两位李大人都没有露面。年丰原本是要陪着两人的,但临时被管家叫去准备宴席的事,等到发现重头人物居然没出现时,已经是所有人都落坐的时候了。
正要去相请,看到门口进来两个人。期待中的两个人物出现了,年丰连忙过去迎接。李寂微笑着向他回礼,年丰注意看了一眼李承贺,发现原来老是像一条忠诚的狗般的武官今天神色有点奇怪,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居然有些懒散。
年丰微有些不解,但是也没多想,就请了两人上座。李承贺坐下的时候,李寂却没有动,只是微笑着朝年丰说道:「年大人,我有点东西想让您过目。」
年丰心中有些警讯,心想着这人想干嘛,却见李寂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一个长得敦厚老实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朝李寂行了一礼,没理会其余各色人等,然后从怀里拿出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李寂。
李寂把册子翻开,再度微笑着递向年丰:「年大人,请。」
年丰看不出那笑容下面是什么,带着点犹豫地把眼光投到那册子上,脸色大变。烛火照着他的脸,映得他面无血色。
那上面,一笔笔,尽是自己历年来州府的开支以及与朝廷各项拨款的对比。
让年丰脸色大变的理由是:每一笔开支都与他之前给李寂看的帐面不同,那一笔笔全是烙在自己心中的数目。
李寂拿起席上用来漱口的茶水,一咕噜就喝了下去:「虽然年大人做假帐花了很大心血,不过李寂来之前已经查过历年包括大人前任的各项开支,再加上人口数以及户数等等,早已经有了新的数。再加上我这位仆人早已比我们先到一步四下打听,赶在大人『毁尸灭迹』之前调查了忻州各县的情况。其实大人要是早跟我说一声,就不必大花力气做帐了,反正做了也没用。」
年丰的额头有青筋直颤,缓缓抬头看着还是懒散的李寂。
「年大人也挺了不起,把朝廷这次用于赈灾的粮食抬高价格卖出,另外在药材方面也大赚了一笔。当然年大人手腕通天,之前已经在京城做好安排,倒也是滴水不漏。要不是因为这次大人逼得人狠了抢了税银,天高皇帝远倒也奈你不得。」李寂微笑着朝他举了举茶杯。
年丰阴沉着脸,在场所有官员都作声不得。事实上此事人人都知晓。连日来所有人串通着在钦差面前演大戏,却不知道在钦差的眼里,自己早已经如同丑角,一举一动都让人清楚洞悉。各县官全都看着年丰,不知道他会如何。
年丰冷笑一声,抛掉了手里的册子:「既然两位大人都已经知晓,那就怨不得下官不客气了。」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有李承贺微笑安然坐着。年丰的心一紧,大呼一声,就听到厅门被踢开的声音,冷风呼啦啦吹了进来。一时刀影闪动,厅内涌进无数黑衣人,他们原来都是州府里的驻兵,个个手持兵器,全都如视着瓮中之鳖一般看着中央两人。
一时鸦雀无声,那些下属官员中甚至有颤抖起来的。他们并不知道厅堂周围有伏兵,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要么得背「一同谋害钦差」的罪名,要么就是被年丰一同灭口。
众人牙齿打架的时候,李寂却拍了拍手:「年大人果然胆大包天。想必早已经打算好了这一招杀人灭口吧?大人上报朝廷时只需说是我们两个被流寇所伤,朝廷一下子拿不住你的把柄,也不能奈你何。这会儿功夫足够大人你盘算要逃还是要躲了。大人的算盘真是精,难怪帐做得也不错。」
年丰的右眼皮一直跳动,李寂说出了他的心声。问题是,既然李寂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打算,他又有何对策?年丰阴沉着喝道:「就凭你们两个,要料理掉还不容易?」
李寂又喝了一杯茶:「不过年大人忘了一件事。」他慢悠悠拾起头。
年丰心中一冷,李寂的眼中映着那烛光,红彤彤地慑人。他定定心神,退后一步手一挥道:「都给我杀了……」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却停止了。
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李承贺站了起来。
他慢慢地走向年丰,血光洒了他一身,年丰的头颅在地上滴溜溜打着滚,身躯这才慢慢倒地。
李寂叹了一声:「你不需要太防备我和李大人,你认错敌人了。」
那个之前被所有人忘掉的青年男子手持宝剑,把剑慢慢收回剑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