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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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傍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傍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拘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友,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张姓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覆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挣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一百零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灾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傍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做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馀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隄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是对得天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帐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傍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即时就死,又担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倒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傍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饮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帐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帐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阖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馀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