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道名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肴,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麴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唱道:“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起,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第二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三支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悽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今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第六支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第七支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顽够,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第九支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第十支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第十一支留馀庆〕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第十四支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吓得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而今以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于是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二人因携手出去游顽,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的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慌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得,在梦里叫将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正文 第 六 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吓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红了脸,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傍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向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来,倒还是个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做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馀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做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你皆因年小时节,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傍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拿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荣宁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说:“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揪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刘姥姥听了谢过,随带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个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们道:“这个容易。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