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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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奶』『奶』。不知是那一个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们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大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儿去的。论那人来客去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纳'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儿。”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领了他们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斟了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想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妨倒吓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渐入堂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盘碗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蹭到这边屋里来。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锺。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的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是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着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要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导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於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说话间,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 舚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么,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傍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日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了。”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正文 第 七 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何名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着”。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做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结壮,还不相干。若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周瑞家的因问:“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