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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红楼梦 (曹雪芹)-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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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风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理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们依然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极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正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捡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首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的,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傍边伺候的媳『妇』们便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妹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放上,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估量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过来,反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去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乃向绣橘发话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项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的用度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事也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屈?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也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房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住儿媳『妇』儿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样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竭齿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的。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一人进来。正不知道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的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得了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日与怡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了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取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我。刚才又出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他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做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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