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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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三姥爷的安排颇费周折。他虽为爱国开明士绅,但在一个大庄园里主事多年,具有剥削者 的身分。三姥爷对此没有异议,土改还没有开始,他已将地亩、房产、牲畜及其它财产悉数 填表造册,上交农会。土改结束时,他也分得了一份土地,但他年迈体衰,已不能自食其力 了。齐楚提议,由省人民政府聘任他为省文史馆馆员。三姥爷没有到职。他对两个老兄弟说 :“二哥,四弟,我的事情做完了,有点儿累,要去咱爹那儿歇着了。”数日后,三姥爷无 疾而终,终年六十六岁。
大舅之死和图书的劫难,是憋在姥爷心里的两个疙瘩。刚解放,姥爷闭门不出,时常背剪着 双手,气咻咻地在客厅里踱着圆圈,自言自语着同一句话:“我看你小殿章怎来见我?”
农历正月初五是姥爷的生日。一辆黑色小汽车像一只神秘的屎壳郎钻进了靠近姥爷家的一 条小巷。一个身穿“麻袋呢”中山装的中年人下了汽车,又从小巷里走出来,未带随从,只 身一人提着一个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点心匣子,步行数十米,走进了姥爷家的小院,一见我姥 爷,就端正笔立说:“四老师,我来给您拜寿!”说着,就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姥爷 瞥他一眼,面无表情说:“哦,是殿章,请坐!”齐楚和点心匣子都随着我姥爷打了个滴溜 ,“四老师,你看,这是‘晋阳豫’的南糖,是老师最爱吃的!”姥爷说:“你的记性还好 ,可我的牙不争气了,坐嘛 !”齐楚刚坐下,姥爷就忍不住问:“殿章,你回来了,我很 高兴,可是,你诚弟呢?”齐楚凄然说:“四老师,怪我对诚弟没有照顾好。四二年,诚弟 从豫皖苏边区回杞地组织抗日武装,途经鹿邑,被土匪杀害,壮烈殉国了。”我姥爷愣了一 下,问道:“是被土匪杀害了么,是哪支土匪?”齐楚说:“战乱时期,无从查考了。”姥 爷默然无语。齐楚又说:“已经通知杞地人民政府,追认诚弟为革命烈士了,请四老师节哀 !”我姥爷问:“那位黄一升政委怎么样了?我很想会一会他,有一些事情要向他请教。” 齐楚愕然说:“老师也知道他?”姥爷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齐楚说:“他也牺牲 了,一次突围时,他的警卫员暗中通敌,把他带到敌人驻地,被敌人处死了。”姥爷惊呆了 半晌,说:“黄政委有那么非同一般的革命警惕性,怎么让自己进了人家的‘升子’,可惜 了!”齐楚说:“他平时没有处理好与友军的关系,突围时,友军坐视不救,部队溃散了, 他成了光杆儿司令。他被俘后,敌人用尽酷刑,他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不出声,死后, 脑袋被敌人挂在城楼上,他倒是瞪着一双眼,一直没合上。”我姥爷骇然变色,连连摇着头 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的心乱了!”
“容我再讲一件事。”齐楚说,“土改时下边胡来,农民中的引车卖浆者把您多年的藏书也 给哄抢了。我当时在豫皖苏行署,鞭长莫及,没能给下边的同志打个招呼。今天是给老师拜 寿,也是向老师请罪!”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双手捧着,放在姥爷身边的台几上,诚 惶诚恐说:“这是我给老师送来的聘书。我记得,老师多年来的夙愿,就是给家乡子弟办一 个图书馆。现在,请老师出任省图书馆馆长,也让我补过于万一吧!”我姥爷鼻子一酸,流 下两行清泪,说:“好了,小殿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没多久,寡居多年、正在当小学教师的大妗,也收到了县政府颁发的“烈属证”,门楣上挂 上了“光荣烈属”牌。大妗没好气地说:“不是说他策动旧部哗变了么,怎么又变成烈士了 ,是谁叫他变成烈士的呢?”
从此,每年农历正月初五,齐楚都要登门向我姥爷拜寿,小汽车照旧躲到那条小巷子里,齐 楚照旧弃车步行,不带随从,执弟子礼。直到他成了中共中央委员、H省委第一书记,这个 习惯也没有改变。但也有人说,齐楚一来,姥爷家门前直到巷口,就出现了便衣站岗的。
在姥爷的客厅里,大家已不再提及大舅的事情。因为姥爷打过招呼:“不要给殿章出难题了 。你们想想看,小诚就算是他的亲兄弟,如果黄政委再加上别的什么人说他策动旧部哗变, 离队叛逃,他又能怎样处置?现在,黄政委也牺牲了,与小诚相比,其壮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怎能让殿章拿一个烈士挂在城楼上的头颅祭奠另一个烈士呢?只好又冒出来一股土匪, 但也说不定真的是土匪所为,历史上有多少千古之谜啊!总之,不要再提了!”
母亲和姨妈们却不愿放过跳蚤。跳蚤一进城就当上了比县长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厅长。但他 一提起我大舅还要咬牙切齿,不忘我大舅持空枪撵得他团团打转之仇。小姨说,怎么?多亏 诚哥没有留下尸骨,要不,难道他还要鞭尸不成!
母亲说,厅长好像活得并不快活。他与那位女学生的战地浪漫曲早已曲终人散,仍旧带着 家庭包办的结发妻进了省城。他掌权以后的头等大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对 原配夫人谎说,要跟随齐楚出国访问,出国就要带夫人,当然不能是没有文化的黄脸婆,让 外国人见笑,有辱国格。他的夫人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干脆利落地 与他离了婚,还叮嘱说:“你到了外国也得招呼着点儿,别见了洋女人也骨头里发酥,翻人 家墙头,叫人家砸砖头,那外国砖头也伤人!”
姥爷客厅里爆发出了快意的喧笑。
姥爷却说:“二妮儿,你又刻薄了!那位厅长不是受处分了么?他错在煞有介事地撒谎,至 于他的婚外恋情,倒不必妄加评论。子曰:‘君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尚且没见过喜 好仁德像喜好美色一样的人,何况他的原配夫人是父母包办,这样的婚姻也造就了不少革命 者呢!因此,所谓跳蚤厅长的是非也不要再提了,谁家炕头上没跳蚤?”我三姨是一位穿“ 麻袋呢”的“三八式”干部,当时也坐在客厅里。姥爷说:“三妮儿,你要是见了跳蚤厅长 ,要代表你诚哥向他赔礼道歉,要是他还不解气,你就把手枪退了子弹交给他,叫他撵得你 满院子乱跑就是了。”三姨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满客厅的人又轰然大笑。
后来就到了笑不出来的时候。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届二次会议揪出了一批混入党内的右 派分子、反党分子。原H省委第一书记也被点名批判,戴上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姥 爷看了报纸,深嵌在眉棱下的眼珠就像灯泡一样鼓出来,“怎么?‘升子’还没有装满么? 去年,我们杞地的留德博士、省政协副主席也被打成了右派,现在又打到第一书记的头上了 !齐楚是省长,又是第二书记,他是不是也要出事了?”
姥爷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久,就传达了齐楚批判第一书记的发言,说他攻击“农业合作化搞 急了,搞糟了,农民生活水平下降了”,诋毁“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姥爷又是一愣,“怎 么?齐楚是第二书记,就这样批判第一书记,有推卸责任乃至于落井下石之嫌吧,这不是齐 楚之为人!”那时,我已到省委机关报做了记者,我告诉姥爷,听说齐楚同志在中央全会上 迟迟没有发言,受到了领导同志的严厉批评,是那种“猛击一掌”的批评,他才提高了 觉悟。他发言后,毛主席站起来带头鼓掌。姥爷颓然倒在躺椅上,说:“怪我书生之见,齐 楚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啊!”
齐楚出任省委第一书记以后,带领全省人民“大跃进”,率先在全国“发射”了一大堆小麦 高产“卫星”、小土炉炼铁“卫星”,建立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正在女子高中教书的母 亲不会用小土炉或任何炉子炼铁,当然也不会教学生炼铁,就公开表示谦虚说,她没有资格 参加这样的“大跃进”,接着就没有多少懊悔地当上了“右派”,去农场放牧五只奶山羊, 还让我给她买书,钻研起畜牧学了。再接着,就出现了“三年灾荒”,H省“非正常死亡” 人数也创造了全国记录。
那几年,齐楚实在太忙,顾不上给我姥爷拜寿。我姥爷却急着见他,说:“殿章怎么不来了 ?我要问他,《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第一段话就说,一个幽灵在欧洲大陆游荡,他是怎样 理解的?难道是让他这样制造‘幽灵’吗?”我对姥爷说,在齐楚同志亲自主持下,省委制 定过一个“持续跃进”规划,每人每天喝多少牛奶、吃多少苹果都有十分具体、十二分诱人 的指标,报社已经发排,就要在次日见报时,省委突然打来电话,让报社赶紧撤稿,说中央 书记处来了一位分管农业的书记,看了规划,发火说,保守了!姥爷又颓然倒在躺椅上,闭 上眼说:“总之,我要见一见齐楚!”
后来,害了浮肿病的二姥爷来省城参加省人民代表大会,对同样衰弱不堪的我姥爷说:“ 四弟,你大概见不到殿章了,他在‘人大’会上作检讨,说着说着,就‘噗嗵’一声,在主 席台上跪下了,痛哭流涕说,要向全省人民请罪,要求党中央给他严厉处分。”姥爷闭着眼 ,泪水却从眼角里涌出来,哆哆嗦嗦说:“这个小……小殿章,他……他还会流眼泪!”我 说,不久前,齐楚同志去Y东农村视察,一进村子,十室九空。他走进一个农家,看见床上 躺着骷髅,就一下子晕倒了,醒来后痛哭失声。姥爷、二姥爷听了,也都哽咽不已。但他老 哥俩对早年的得意弟子总长着“偏心眼儿”,姥爷擦了老泪,又问:“H省的事情怪他,全 国的事情怪谁?”二姥爷说:“四弟,你不要讲下去了。这事情,中国眼下没人管得了,只 有马克思管得了!”
一九六二年,一个不是正月初五的日子,一辆小汽车又悄然钻进了小巷。几年不见,齐楚已 明显地变了模样,面色蜡黄,目光滞呆,皮肤下已经没有了脂肪层的保护,上眼皮和双下巴 都打着皱折耷拉下来。他与我姥爷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他望着阳台上的兰草说:“它需 要浇水了。”我姥爷说:“文竹也枯了,顾不上它们了。”挂钟“嘀笃嘀笃”地敲打着难耐 的寂静。姥爷又问:“殿章,你还记得石柱这个人么?”齐楚愣了一下,手指敲着脑瓜儿, 赧然说:“脑子不好使了!”姥爷说:“就是你领导农民暴动时,给你牵马的那个人。”齐 楚说:“哦,想起来了,是农会会员,一个扛长活的棒小伙儿。”姥爷说:“他老了,你也 见老了。”齐楚说:“岁月催人老啊,他现在怎么样了?”姥爷说:“我去了一趟家乡,在 十字路口看‘护麦布告’,石柱拄着拐棍走过来,把拐棍捣在布告的尾巴上问我:‘这是谁 的名字啊?’我说,是咱杞地老乡亲齐楚。石柱说:‘咋还是他?毛主席咋就这么喜欢他, 咋还不叫他走啊?只要叫他走,我这就去给他牵牲口!’”齐楚神情悲戚而端坐不动,说: “四老师,我就要走了,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齐楚奉调去了广州。姥爷送他离去时,忽想起三十六年前,他就是去广州上了农民运动讲习 所,后来就有了毛润之先生以江淹《别赋》为弟子送别的佳话。姥爷百感交集,怅然吟咏: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 色。’……”姥爷老泪纵横,不能终句,哽咽说:“殿章,要自责,也要保重!”齐楚眼含 热泪,接咏《别赋》:“‘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姥爷责怪说:“怎能说 ‘永辞’呢?”齐楚含悲不语,鞠了一躬,说:“四老师,我去了,我以余生向家乡父老赎 罪。”直到小汽车从小巷里钻出来,姥爷还久久地望着一缕远去的烟尘,掉下老泪说:“这 是怎么了?我不懂!”
不幸,“决北梁兮永辞”竟成了谶语。一九六七年七月,齐楚于“文革”中病逝于广州,终 年六十一岁。“文革”一开始,我姥爷就成了“封建余孽”,被赶出了省城,借住在一个被 发配农村的亲戚家里,竟能苟延残喘到八十四岁,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病故。姥爷弥留之际, 说起了昏话:“快叫齐楚来,我有话问他。”母亲说:“爹,齐楚早走了!”姥爷又说:“ 那就叫小殿章来!”母亲说:“爹,小殿章和齐楚是一个人啊!”姥爷说:“不,不是一个 人,我要带小殿章回傅集,就住在客房院。”母亲说:“爹,客房院也没有了!”姥爷说: “怎么没有了?你诚弟还在客房院等他,还有事跟他商量呢!”
卷外篇〓浪漫的薛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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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的天上也在落炸弹。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离开杞地,刚刚到了南阳,就见到了随省城女中逃到 南阳的薛姨。薛姨露出诡秘的样子说:“孟姐,我给你讲一件稀罕事儿!鬼子在白河岸边扔 炸弹,炸出了一对野鸳鸯!”母亲笑着说:“你又要耸人听闻了不是!”薛姨说:“你不信 ?那一天,鬼子飞机鬼哭狼嚎着俯冲下来,尾巴一翘,滴溜溜扔下来一颗炸弹,轰隆一声, 天崩地裂,把一棵大柳树削去了一半。浓烟散去时,却看见一对鸳鸯鸟在树下相拥而卧,毫 发未损,泰山崩于前而爱不改色,而且加倍地如火如荼。公鸳鸯小声叫道:‘小妹,你醒醒 !’母鸳鸯闭着眼娇声说:‘阿哥,刚才是怎么了?天上怎么掉下来好大一个破锣!’”母 亲笑弯了腰,“你又瞎编排了不是!”薛姨说:“你不信?你就去问问,不止我一个人看见 了,母鸳鸯粉嫩粉嫩的,嘴角有一颗美人痣;公鸳鸯白净脸、高鼻梁,戴着一副玳瑁框的近 视镜。”
母亲脸上刷地没了血色。
玳瑁框眼镜在父亲的鼻梁上一惊一乍地发亮,滑下来、推上去,又滑下来。
“这因为……仅仅因为一个小黑驴儿!”父亲急头怪脑地分辩。
“什么?从哪里跑来一个小黑驴儿?”母亲气得耳朵支棱着。
我记得,那是一头十分可爱的《小黑驴儿》。父亲曾看着他记录下来的曲稿,用手指在桌子 上击打着节拍,脑袋一点一点地哼唱: 说黑驴儿,道黑驴儿,说起黑驴儿有故事儿。
白脊梁骨白盖衣儿,白尾巴尖儿白肚皮儿。
粉耳朵、粉囱门儿,粉鼻子粉眼乌嘴唇儿,还有四只白银蹄儿。
花鞍子儿,铜镫子儿,檀香木镶就驴捋棍儿。
金嚼子儿,银环子儿,五花笼头花穗子儿,哧不楞登尥蹶子儿。
男男女女驴身上看,只坐着俏溜溜的小佳人儿。
……
躲在门外的薛姨跳进来说:“张先生,别绕圈子了!孟姐问你跟‘美人痣’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牵出一头小黑驴儿?”
父亲涨红了脸,“你们听我说么!我要搜集南阳大调曲,还要记下曲谱,是不是?你们知 道,她……她是K女师音乐系毕业,会记谱,还会把民间使用的‘工尺’谱翻译成简谱或五 线谱,是不是?她父亲又是南阳著名的‘曲痴’,珍藏着秘不示人的曲稿,是不是?我在河 边碰见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请她首先帮我把《小黑驴儿》的曲谱记下来,是不是?谁知 偏偏来了飞机,偏偏在那里扔了炸弹!”
“往下说!”薛姨不依不饶地追问,“扔炸弹时,你们做什么了?”
“在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