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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蹶儿地追船对 骂。那船顺流而下,转过一道河湾,霎时没了踪影。
没多久,河对岸新铺码头上有个船工从汉口行船回来,对张庵人说,你们咋把你们老张家的 一座金山给骂走了!张发贵的祖先还真的是从白河边上逃荒出去的,后来在皇上的织染署下 绫锦坊里当过绫匠,发明了“游麟”、“翔凤”的织法,受到过织染署的奖赏。如今,他的 后人自设绫锦坊,有织机二百张,还在汉口皮子街口修了一座张公庙。张公泥塑金身上有一 个护心镜,据说是用铁香炉上的一个“龙头”打造的。
张庵人都像兜头挨了一鞭,一个个目瞪口呆,接着是唉声叹气。到了晚上喝汤的时候,家家 的灶火不冒烟,只冒气。夫妻顶嘴,爷俩吵架,摔盆打碗,鸡飞狗跳。夜里没人点灯,没人 做爱,猫不叫春,狗不发情,只有猫头鹰在桑园里“嘎嘎嘎”地怪笑。
张福来蒙头睡了两天,又去磨道里用鞭杆敲着驴腚磨起了老豆腐, 又梗起脖子说:“哼,就算他是二祖爷的后人,早也不是纯种了!”
在张发贵是不是二祖爷纯种后人的问题上,张庵人虽然存在着分歧,但在张庵人从此失去一 次松开裤腰带吃吃烙馍、吃吃烧饼、吃吃扁食乃至于吃吃粉条炖大肉的可能性以及张福来的 表现已经让张庵族人臭名熏天、威风扫地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张庵人一致指出,张福来就 是骑在驴背上也咋看咋不像张飞,他只会赶着毛驴儿磨豆腐还收不回豆腐账,整个儿一个他 就是一块豆腐也不是掉到地下摔不烂的老豆腐,是那种“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的软豆 腐。就算他辈分最高,且是大祖爷的长子传下来的长子再传下来的长子在第一百零一代的树 梢梢上结出来的“滴溜孙儿”,也咋看咋是个歪瓜裂枣,不是当族长的材料。
大家看准了张财。张财是全村首户,读过三年私塾,已经被官府任命为催粮派差的村官,而 且继承了大祖爷、大祖奶嫡传的二亩“祖桑”。全村只有他见多识广,只有他懂得湖北的“ 孩子”等同于河南的“鞋子”。特别值得信赖的是,他不仅吃上了大祖爷想吃的烙馍、二祖 爷梦寐以求的烧饼,还率先享受了三个祖爷都没敢想过的扁食,不止是在大家 都要吃一顿扁食的年三十晚上吃,而是在任何想吃扁食的时候,他的媳妇就会把一个个小扁 食捏成元宝的模样叫他细嚼烂咽,还要蘸着调了香醋的蒜汁。张庵兴旺发达的历史重任必须 落在张财的肩上,是时候了。
张庵族人开始了民主化的光辉进程,在张家祠堂召开了由各户家长参加议事的“老头会”, 一致同意罢免张福来的族长称号,公推张财为族长,要张福来向张财交出了装破锅碴子的瓦 罐,从此不准再提“破锅张”,改称大祖爷为“烙馍张”;三祖爷的歌谣里说啥“喝一口凉 水俺就走”,改称“凉水张”;张发贵是不是二祖爷的后人姑且不论,二祖爷对烧饼情有独 钟却是无可争议、毋需考证的历史事实,改称“烧饼张”。
“破锅张”改了年号,到了“烙馍张”元年,张庵虽没有出现盛世景象, 张财却对保管破锅碴子不感兴趣,竟然当上了牛经纪,学会了“捏码子”的绝活儿,把手指 头缩在袖筒里或是伸到布袋里 “暗箱操作”,揪住买主或卖主的手指头,在袖筒或是布袋里捏定了价钱,也捏出了别人看 不见的“回扣”,就“儿喔、儿喔”,把一群南阳黄牛赶到老河口去了。
张庵蚕茧的销路却毫无起色,数不清的公蚕蛾也没有变成数不清的制钱。张庵的男人把他们 对命运的一切赌咒、对快乐生活的全部向往一股脑儿地发泄在公蚕蛾身上,严格禁止公蚕蛾 与 母蚕蛾做爱,采用焙着吃、煮着吃、蒸着吃、烤着吃乃至于掐了翅膀活着吃的种种手段,对 公 蚕蛾实行毫不留情的报复。天天夜晚,黑了灯的农舍里气喘如牛,女人们死去活来的叫唤声 此起彼伏:“蛾呀……蛾呀……该死的……小亲亲……蛾蛾蛾呀!”
张庵的人丁野草般地疯长,大片大片的桑园却一天天地荒芜了。
3。大牛与红绣鞋
张一弓
我和父亲是在傍晚回到张庵的。
父亲领我到了村头,在一扇破裂的木门上拍了三下,门在“吱呀”地响,狗在“汪汪”地 叫。门开了。父亲又在我脑瓜上拍了一下,说:“快叫奶奶!”我忘了是不是叫了奶奶,但 是我记得,奶奶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的脸上,就有温热的水滴在我脸上“噗”地一下融化了 。狗却围着父亲打转,一跃一跃地竖起前爪。那是一只年迈的黄狗。父亲握着狗的前爪
如同 握着老友的手,摇了几摇,致以亲切的问候:“黄老,你还认识我么?”狗说:“呜——喔 !”奶奶说:“人还没听见动静,它就支棱着耳朵喷响鼻儿了!”父亲又躬身对狗说:“多 谢黄老!”
奶奶牵着我的手,随父亲绕过草房,来到了后园,那里是一片枝叶茂密的桑园。后来我知 道,这就是“烙馍张”大祖爷留下的一亩“祖桑”。厚实的绿阴融着夕阳,淹没了知了的叫 声和桑园深处的草庵。我们走进桑园时,草庵那边有人影倏地一晃,消失在桑园的阴影里。 奶奶受惊地望着倏尔消失的人影,对我父亲说:“你看看,你看看,鬼又来勾你爹的魂了! ”父亲望着绿阴深处,深深地叹了口气,来到草庵门前站住,又拍着我的脑瓜儿说:“快叫 爷爷!”
我没顾得上叫爷爷,只是惊奇地望着一盏过早点亮的油灯,灯光扑闪着,映出爷爷印在秫 秆墙上的影子。爷爷正光着脊梁斜倚在一张矮床上,眼睛半开半合,被蓝蓝的薄雾包围着, 好像沉浸在只属于他的梦境里,受到我们的惊扰,才忽地睁开眼睛,慌忙吹了灯,把什么东 西藏起来,连连摇着手说:“不要进来,不要叫烟气熏着我孙娃!”他从矮床上直起身子, 赤脚在地上扒拉着找到了鞋,颤巍巍出了草庵。
爷爷很高很瘦,脊背驼成了弓形,像一只大虾。“这是斑斑,我在相片上见过我孙娃斑斑 !”爷爷身上扑过来一股带有异香的冷风,目光凉凉地落在我的脸上。“你咋给我孙娃起的 名?”爷爷责怪父亲,“搬搬!你搬得够远了,还想往哪儿搬?”父亲说:“不是搬东西的 搬,是斑斓的斑。”爷爷说:“啥?搬就搬吧,为啥要烂?我孙娃皮实,你咋搬也搬不烂。 就是搬不烂也不能再搬了,哼,要不是鬼子往你们省城大学堂里扔炸弹,把你赶到了南阳, 你也不知道回来。我纵有铁石心肠,你娘也有掉不完的眼泪。”奶奶就用袖口搌着眼泪说: “你守着你的草庵子就是了,别管娃们!”爷爷说:“别管娃们?那你是哭个啥?还不快去 给我孙娃烙几张葱花儿油饼,多放点儿油。”
奶奶烙的葱花儿油饼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油饼,还让我喝了从未喝过的麦仁儿粥。父亲嫉妒 我有一个好奶奶,便夸说他也有过一个好奶奶,也是烙油饼的高手,说她坐在草团上,用一 个竹签子翻着热鏊子上的油饼,烙好一张,就用竹签子挑起来,头也不抬,只是向背后一撂 ,油饼就打着旋儿,从别人头上飞过去,稳稳地落在他的爷爷的手上。父亲笑着说,他的爷 爷就是吃了他奶奶烙的油饼,才跟他奶奶“好”上了的。如火如荼的恋情发生在为财主扛活 的长工与财主家的女儿之间,比知识界大兴自由恋爱之风还早了大半个世纪。因此,父亲摇 着奶奶的拨火棍向我指出,可以当之无愧地说,他的祖父母亦即我的曾祖父母是等级制度最 早的叛逆者、“个性解放”的带头人。父亲的高论对于当时的我无异于对牛犊儿弹琴,奶奶 也似懂非懂,埋怨说:“你给娃讲些啥?那是他老爷爷、老奶奶哩!”颇有些“为长者讳” 的意思。
多年以后,家乡有一个说唱大调曲子的艺人来省城找我,说我曾祖母是他的姑奶奶,张口 就叫我表侄。我就急忙为表叔斟酒。半斤白酒下肚,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忿忿然地说:“你 老爷爷硬是叫我姑奶奶吃了他的迷魂药,就跟着他私奔了!”又指着酒杯说:“倒酒!”好 像我也欠了他的。
老张家的人却把这件事引为整个家族的骄傲,说我老爷爷小时候偷吃了“祖桑”树上最大 最甜的一嘟噜桑葚儿,吞下了老张家憋了上千年的地气,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八岁上就当了 财主的放羊娃,却长了个五尺六寸五的大个儿(用现代的度量标准折算,应为一米八八), 浓眉大眼、宽额高鼻,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正像做鞋要有“鞋样”、扎花要有“花样”, 张庵族人说,我老爷爷应该是老张家的“人样”。
老爷爷二十岁那年 ,剃了个光葫芦头,腰里刹紧了三寸宽的板带,光脊梁上搭着小 褂,去“小满会”上卖力气,往“短工市”上一站,比别人高出半截。来这里卖力气的“麦 客”们都仰着脸、挑起眼梢瞅他。一个来会上买力气的财主一眼看见他就盯住不放,慌忙走 过来,捏捏他胳膊上的肉疙瘩,又拍拍他鼓在胸脯上的腱子肉,上下打量着,“小伙儿,你 当麦客咋没带镰刀?”老爷爷说:“那不是我做的活。”财主说:“你能做啥活?”老爷爷 说:“力大做大活。”财主说:“好!你跟我来,我倒要试试你的力气!”老爷爷闻声不动 ,又冷冷地把话撂过去:“先说好,你不能嫌我吃得多。”财主问:“你的饭量有多大?” 老爷爷说:“吃捞面条,五大碗;吃蒸馍,一笸箩。”财主说:“谁知那是多大的碗,多大 的笸箩?”就把他领到一个卖油饼的小店门前,只见案子上叠放着高高一摞子油饼,就拿起 一双筷子,从油饼上插下去,一尺长的筷子只剩下不到两寸,财主说:“你要吃就得吃完这 一筷子,吃不完干脆别吃!”老爷爷看了看油饼,却没有动手。财主说:“咋?吓住你了! ”老爷爷说:“我不能干吃。”财主指着羊肉汤锅说:“好,羊肉汤尽着你喝!”
赶会的都围了上来。
老爷爷松了松腰上的板带,开始了吃的表演。他抽出插在油饼上的筷子,用筷子夹着三张 油饼一卷,卷成一个筒子。有人喊道:“太厚了,咬不透!”老爷爷不动声色,开始炫耀他 的牙齿,那是一排整齐、结实、咬碎过核桃的牙齿。我父亲就继承了老爷爷的牙齿。若干年 后,父亲变成了埋在“乱坟岗”上的枯骨,姐姐和弟弟去给父亲起骨。一个农民挖开了墓穴 ,棺木早已朽成了泥土,农民却望着我父亲的骷髅一怔,“哎呀,少见的好牙!这位老先生 咋带着这样一口好牙就走了呢?”那是父亲用了四十多年、又在地下埋了三十多年的一副牙 齿,竟没有半点儿缺损。农民薅了一把青草擦了牙,弟弟就看见了属于老张家洁白瓷实的珐 琅质还在闪闪发光。当年,老爷爷就是用这样一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好牙,把卷成一个粗筒 的油饼一口咬下了一个“月牙儿”,引起一片叫好声。老爷爷首先用门牙顺利解决了“咬不 透”的问题,接着,臼齿就发奋地切割、研磨,牙巴骨快速蠕动如今日之切割机。牙巴骨上 的工序正在延伸,筷子却又卷好了下一个油饼筒子,而且一下子卷了四张。人群不停地拍着 巴掌叫好:“哈哈,狠吃他个歪孙!”财主问:“是谁个骂我?谁能再像他这样吃一回,我 就再当一回孬孙。能吃才能干活,没有怕吃的东家,懂不懂?”老爷爷不为叫好声所动,只 是按照既定步骤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有条不紊,吃得从容镇定,吃得出神入化而进入物我 两忘的佳境。吃剩下一张油饼时,他开始把油饼撕成碎块,泡到羊肉汤里,连扒拉带吸溜, 没等到露出碗底,店小二就慌忙向碗里添了热汤。一个爬在树上看得眼馋的小叫花子,看见 还剩下一块油饼放在案子上,眼睛为之一亮。眼看着我老爷爷吃光了碗里的,却又抓起剩下 的油饼擦碗,把碗底擦得锃明发亮,又把这块油饼塞到了嘴里。
财主跟大家一起拍起了巴掌,说,“好,活儿干得干净!”
一泡热尿却自天而降,浇到老爷爷的光葫芦头上。小叫花子骑在树杈上哭骂:“我把手都 拍疼了,你咋不给我留一口?”老爷爷扯下肩上的小褂擦了脸上的热尿,又抄起筷子从案子 上夹起来一张油饼,向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飞到树上。“这算我买下的。”老爷爷对 财主说,“从我工钱里刨除。”小叫花子破涕为笑,咬着那张油饼,抓着树枝打了个忽悠, 一溜烟儿地跑了。
财主照付了油饼钱,说:“还没说好工钱,可把这张油饼钱记你账上了!”老爷爷说:“ 工钱好说,你用一个大把式给多少,就按两个大把式给我就是了。”财主张着嘴,半晌没合 上。人群中一位老汉发话:“你一个憨小伙就想当大把式,还想拿双份工钱,我这几十年庄 稼活不是白干了!”老爷爷只是紧抿着嘴,仰脸望天,露出无可奉告乃至于毋庸置疑的神气 。财主拍了一下巴掌,说:“好,你跟我来!”
一群赶会的又拥着我老爷爷,跟财主来到牲口市上。
一头大牛正在一棵老榆树下撒野,赶会的人都远远地让开了场子,围起了人墙。只有一个 满头冒汗的牛把式“噼里啪啦”地甩着扎鞭,跟大牛较量。牛把式长着柳斗大的脑袋,身 材矮壮,高和宽几乎相等,像一块四四方方的生铁。大牛勾着头,鼓着血红的眼珠定定地 瞪着牛把式。牛把式一靠近它,它就着蹶子冲上来,却又被拴在树上的疙瘩绳紧紧一拉, 老榆树猛地一摇,满树的树叶儿都簌簌地打着哆嗦。牛把式不停地猛抽着扎鞭,喷着吐沫星 叫骂:“我叫你犟,我不信牵不走你!”牛身上的鞭印一闪一亮,大牛疯了似地着蹶子 。牛把式绕着圈儿,靠近不得。
财主领着我老爷爷挤进人群,说:“大把式,你歇会儿。”便把扎鞭夺过来,递给我老爷爷 说:“这是我买下的踢套牛,你要能把它牵回去,叫它服了你,大把式你就当定了,双份工 钱我也给定了。”
年轻气盛的老爷爷接过扎鞭,定睛望了望牛,眼里就扑闪一亮,夸了一声:“好牛!”财 主问:“咋好?”老爷爷说:“你瞧那两盏灯、四根柱!”财主问:“哪儿来的两盏灯、四根 柱?”老爷爷说:“我是说它眼神儿好、腿也好。”说着话,就趁着大牛撒野打立楞,兜 头甩了一鞭,这一鞭听不见响,只见鞭梢一扑闪,蛇一般缠在牛脑袋上一曲敛,牛就“嗵” 地打了个前栽。人墙里齐声喊好。牛眼也惶惶地盯他,却不服输,又勾着头,举着头上的两 把尖刀,扎好了拼命的架式。
老爷爷看见牛身上布满横一道、竖一道的鞭痕,心里一疼,举起的鞭子又落了下来,对牛 说:“我不能再打你了,我喜欢有脾气的犟牛,把你打趴下你就没脾气了。”牛好像没有听 懂,照旧勾着头,翘着铁杈一样的尖角,瞪着牛眼盯他。老爷爷把扎鞭轻轻举起,却不甩鞭 ,只是一上一下地抖动鞭梢,绕着老榆树转起了圈子,鞭梢上的红缨子蝴蝶样跳上跳下。牛 起了疑心,一蹿一跳地跟着红缨子打转,拴牛的疙瘩绳就一圈一圈地缠在老榆树上,越缠绳 越短,牛被牢牢地困在树下,瞪着鞭梢上的红缨子不知所措。老爷爷把扎鞭扔给大把式, 靠近牛蹲下来,用手搭了遮嘴罩,就慢声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