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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永别了,武器-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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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进攻我们可就没机会吃饭啦。”“我现在就去问问看,”我说。

    “你要我们呆在这里,还是让我们去四处溜溜?”

    “还是呆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说战地厨房就要来到,司机们可以来领饭食。倘若他们没有饭盒子,可以在这里借。我说饭盒子他们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机们,告诉他们饭一来我就通知大家。马内拉说希望在炮攻前开饭。接着,他们又闷声不响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谈起话来。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恨战争。

    我走出去看看车子和外边的情况,随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坐在地上抽烟,背靠着土墙。外边的天几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让肩头抵在泥墙上,把腰背贴着地,放松休息。

    1 利比亚当时为意属殖民地。

    “哪一部队发动进攻?”贾武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大概是吧。”

    “如果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这儿的军队是不够的。”

    “这儿或许是虚张声势,真正的进攻可能不在这儿。”

    “士兵们知道由哪一部队发动进攻吗?”

    “大概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如果知道的话,便不肯出击了。”

    “他们还是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尽是些傻瓜。”“人家勇敢,纪律又好,”我说。“谁也不能否认他们长得胸围特大,身体健康。不过他们还是傻瓜。”“掷弹兵也长得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中尉,那次你也在场吗?他们不肯出击,结果就每十人中枪决一人。”“不在。”

    “事情是真实的,事后人家叫他们排好队伍,每十人中挑一个出来。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轻蔑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但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以上。他们就是不愿出击。”

    “如果人人不愿出击,战争就会结束,”马内拉说。

    “掷弹兵倒不见得是反对战争。无非是怕死罢了。军官的出身都太高贵了。”

    “有些军官单独冲出去了。”

    “有名军曹枪决了两位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一部分士兵也冲出去了。”

    “这些冲出去的,倒并没被人家从每十人中挑一人出来枪决啊。”“我有个老乡也被宪兵枪决了,”帕西尼说。“在掷弹兵中他倒是个机灵鬼,长得又高又大,常常呆在罗马。常常跟娘儿们混在一起。常常和宪兵来往。”他哈哈大笑。“现在他家门口经常有名卫兵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把守着,不许人家去探望他的母亲、父亲和姐妹,他父亲还给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投票选举。现在他们都不受法律的保护。随便谁都可以抢夺他们的财产。”

    “倘若家里人不会遭遇这种惩罚的话,那就再也没人肯出击了。”“还是有人会肯出击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肯。那些志愿兵也肯。还有某些狙击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都装做并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别让我们这样子谈下去。军队万岁,”帕西尼挖苦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怎样说话的,”我说。“但是只要你们肯开车子,好好地——”

    “——还有,只要讲的话别给旁的军官听到,”马内拉接着替我讲完。“照我想,我们总得把这仗打完吧,”我说。“倘若只有单方面停止战争,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倘若我们停手不打,一定会更糟糕。”“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我不相信,”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是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敌人会来追捕你的。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说。“他们可不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关在屋子里。”

    “人家会绞死你。人家会捉住你,叫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救护车队,却拉你去当步兵。”

    “他们可不能把人人都绞死啊。”

    “外国人怎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打第一仗大家就会跑光。”

    “就像捷克人那样。1”“你们大概是一点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为不打紧。”“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是让我们谈的。那么请听。世界上再没有像战争这么坏的事了。我们呆在救护车队里,甚至连体会到战争的坏处都不可能。人家一觉悟到它的恶劣,也没法停止战争,因为觉悟的人发疯了。有些人从来不会发觉战争的坏处。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这种人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的坏处,不过总是要使它打完的。”

    “打不完的。战争没有打完的。”

    “有打完的。”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取胜的。就算我们占领了圣迦伯烈山,那又怎么样?

    我们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2又怎么样?你今天没看见那些遥远的山峰吗?你想我们能够把那些山都抢过来吗?这得奥军停战才行。有一方面必须先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先停呢?敌军倘若开进意大利来,他们一呆腻就会走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土地。现在彼此都不让步,于是战争就发生了。”

    “你倒是位演说家。”

    “我们思想。我们看书读报。我们不是庄稼人。我们是机械师。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见得会相信战争的。人人都憎恨这战争。”“一个国家里有个统治阶级,他们愚蠢,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哩。”

    “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见得如此,”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打仗是没有目的『性』的。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别多说了,”马内拉说。“即使在这位中尉跟前,我们也讲得太多了。”

    “他倒喜欢听呢,”帕西尼说。“我们能把他感化过来的。”“现在我们可得住嘴了,”马内拉说。

    “开饭的时候到了没有,中尉?”贾武齐问。

    “我看看去,”我说。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帮什么忙吗,中尉?有什么我可以帮帮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个。“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正在山峰间晃动着。

    1 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捷克军团临阵不肯作战,这是奥匈帝国平日压迫少数民族的结果。当时捷克军团相继投降俄军。

    2 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德都是奥国边境上的重镇,人民则大多是意大利人,这也是意大利参加大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条战线上,有装在大卡车上的大型探照灯,你有时夜间赶路看得见,就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灯的移动,他的部下则很惊慌。我们穿过砖场,在包扎总站前停下。入口处上面有绿『色』树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风吹动太阳晒干的树枝,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有灯光。少校坐在一只木箱上打电话。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进攻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他请我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望那几张板桌、在灯光下发亮的手术器械、脸盆和拴好的『药』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后边。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现在开始了,”他说。“并没有提前。”

    我望望外面,只见一片黑暗,奥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边的山岭上移动着。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们后边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萨伏伊1部队,”少校说。“关于饭食的事,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还没有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外边砖场上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同时还听得见一种比较细小的声响: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有什么可吃的?”

    “我们还有一点面条,”少校说。

    “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好了。”

    少校对一名勤务吩咐了几句,勤务走到后边去,回来时带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我把它递给高迪尼。

    “有没有干酪?”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吩咐了一声,勤务又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出来时带来四分之一只白『色』干酪。

    “多谢你,”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人在入口处旁边放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是两个抬担架的人,其中一个向里面张望。

    “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抬担架的两人一人抱住伤员的胁下,一人抬腿,把伤员抬了进来。“撕开arw(〃_pw#d7〃; ark3); 制服,”少校说。

    他手里拿着一把钳子,钳子头上夹着一块纱布。两位上尉级军医各自脱掉了外衣。“你们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高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炮轰停下了再走,”少校掉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要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一到外边,我们冲过砖场。一颗炮弹在河岸附近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到猛然有一股气浪『逼』过来才知道。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上,紧接着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还有火『药』的味道,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倾落声。高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直跑。我跟在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皮上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的三名司机正靠壁而坐,抽着烟卷。

    1 萨伏伊为一公国名,原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意大利的王室就是统治该公国的萨伏伊王朝。

    “来了,你们诸位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没事。”

    “中尉,你受惊了吗?”

    “妈的,你猜得不错,”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来,揩揩刀口,切掉干酪肮脏的表皮。贾武齐把那盆通心面递给我。

    “你先吃,中尉。”

    “不,”我说。“放在地上。大家一道来。”

    “可没有叉子。”

    “管他妈的,”我用英语讲。

    我把干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面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了,等待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团面松开了。

    “提得高一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终于脱离了盆子。我放下来往嘴巴里送,边吮边咬,咀嚼起来,接着咬了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子还给帕西尼。

    “坏透了,”他说。“搁得太长久了。我一直把它搁在车子里。”他们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颔挨在铁盆边,脑袋仰向后边,把面条全部吮进嘴里。我又吃一口,尝一点干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么东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击炮,”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炮1。我见过那种炮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巨型迫击炮。”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声响中间我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我头一颤动,听见有人在哭。我以为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有一声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火箭也『射』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是一刹间的事,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说:“我的妈啊!噢,我的妈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终于抽出了双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1 斯科达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厂的名字,当时捷克属于奥匈帝国。

    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强连着,炸剩的残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已经脱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马利亚。保佑您,马利亚。噢耶稣开枪打死我吧arw(〃'ir_ki〃; ark6); 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停住痛。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窒息声,“妈啊我的妈啊。”过后他静了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端在颤抖着。

    “担架兵!”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大声喊道。“担架兵!”我想贴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但是我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我能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arw(〃!7o'hv〃; ark0); 制服,想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衬衫撕不下来,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了他的绑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袜子,帕西尼却裹着绑腿布。司机们都用绑腿布,但是帕西尼现在可只剩一条腿了。我动手解下绑腿布,在解的时候,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还有那三名司机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会转动的眼睛后面附着铁块,它在我眼珠后面冲撞了一下。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暖。我知道我受了伤,就俯arw(〃_rb;p7〃; ark0); 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没了。我的手伸进去,才发觉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当时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着实害怕。噢,上帝啊,我说,救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晓得还有三个司机。本来一共是四个。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个。有人从胁下抱起我来,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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