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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1章

金庸合集-第13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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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拳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
一晃,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
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
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
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
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
借着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
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盘之稳,
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
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
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
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
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
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
“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
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
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
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
孤苦,可是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
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

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
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着站在一
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
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
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
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
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臂面就是一
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
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
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
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
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
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
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
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
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
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
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
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

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
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
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
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
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道:
“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
着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
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
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着父亲
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
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
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
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
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
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
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
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
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
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
“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左

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
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熔化,他剑势向前,全
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着
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
伸手去拉。只是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
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
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
“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
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
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
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
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
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
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
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
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岩越晃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
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
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
“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
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
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
命之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
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
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
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
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
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
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
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
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
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
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
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
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
“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
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千

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
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
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
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
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
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
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
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
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
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
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
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
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
去还是不劈?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
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
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
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
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
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
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
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
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
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
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
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
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
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
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

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复
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于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
……”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
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
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
《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
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
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
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
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复以屋,
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
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
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
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
和尚卒于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
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
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
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
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
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死之自成,亦云:‘我
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其西音又足异
也。”
所请“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

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
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但那老僧描述奉天玉
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
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
《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
轻就熟’的,何况‘成则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
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
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
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
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
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
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
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
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
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
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
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
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
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
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

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
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
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
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
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
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
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
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鸳鸯刀
金庸著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
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
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
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
着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
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
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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