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5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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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另生他念?”赵敏“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
妻儿均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引起他伤心,忙
道:“对啦,对啦!怪不得韩夫人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
光明顶上人人反对,只有阳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想来阳
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厉害,将丈夫收得服
服帖帖。”
谢逊道:“阳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尽可做得他女
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阳教主持她自是仁至义尽,
决无他念。阳教主夫人是我师父成昆的师妹,是我师姑。阳
教主对夫人是十分爱重的。”成昆杀他全家,虽然在他心底仇
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只淡淡的一言带过,
便与说到一个常人无异。
赵敏道:“苦头陀范遥据说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
丝定是十分倾心的了?”
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
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男子只怕
很少。不过明教教规严峻,人人以礼自持,就有谁对黛绮丝
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哪知黛绮丝对任何男子都
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
她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我师姑阳夫人有
意撮合,想要她与范遥结为夫妻。黛绮丝一口拒绝,说到后
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道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要逼她
婚嫁,她宁死不屈。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
“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
叫千叶,是阳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来是为父报仇。
众人见这姓韩的青年貌不惊人,居然敢独上光明顶,来向阳
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阳教主却神色郑重,接以大宾
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宴后向众兄弟说起情由,原来阳教
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
父亲重伤,跪在地下,站不起身。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
报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
便是叫女儿来。阳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
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
定。阳教主当时便答允了。事过十余年,阳教主早没将这事
放在心上,哪知这姓韩的竟然遣他儿子到来。
“众人都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
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业,但阳教主武功之高,几已说得上当
世无敌,除了武当派张三丰真人,谁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
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同时齐上,阳教主也
不会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甚么为难的题目。
“第二天,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约言,先把言语挤住阳
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他竟是要和阳教
主同入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澈骨,
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阳教主武
功虽高,却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
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当时圣火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
马难追。阳教主当年曾答允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
女选择,这韩千叶前辈选定水战,按理说阳教主无法推托。”
赵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教教主何等身分,岂能食言而肥,失
信于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
却哪里知道,说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
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
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
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了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
上来动手便是。’众人一听,倒不能再说甚么了。
“阳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兄弟,在下当年确与令尊
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
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
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阳教主
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
主,岂能受此屈辱?但阳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
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拚死而
来,受了阳教主这三个头后,他势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
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
白眉鹰王殷二哥、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
当此难题,却也都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阳
教主,以雪父亲当年重伤跪地之辱,然后自杀。
“便在这紧迫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阳教主
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
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
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都是一愕:
‘怎么她叫阳教主作爹爹?’但即会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儿。
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这般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
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也必不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更
加不必谈起。’
“阳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
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要阳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
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哪里将她放在眼下?黛绮
丝道:‘倘若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阳教
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
爹,你不用操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便算拜了
阳教主为义父。
“阳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而除此以外,实在亦无他法,
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山阴的碧水寒潭。其时北
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然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
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
底。
“阳教主心想不该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儿,
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来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
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
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
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尖在冰上
划了个径长两尺的圆圈,左足踏上,擦的一声轻响,已踏陷
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
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
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
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
不惊异。那韩千叶见到她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
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
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
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
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
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急,不知是不是黛绮丝受了
伤。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
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
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插在他右胸,两边脸颊
上各划着一条长长的伤痕。
“众人正惊异闹,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
剑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
雄欢声大作。阳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
都料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水底功夫竟这般了
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爹爹,这人水性不差,
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罢?’阳教
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的大功
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阳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
安排职司,阳夫人赠了她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
王、蝠王三王并列。我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她
此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后来我们
三个护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称,她便叫我‘谢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
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然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她
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
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嫁与此人。
“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
韩千叶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本教的护教
法王岂能嫁与此人?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
绮丝性子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后,韩千
叶已是我的夫君。哪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
众人见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与韩千叶成婚,众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
有阳教主和我感激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
安成婚,没出甚么岔子。但韩千叶想入明教,终以反对的人
太多,阳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事过不久,阳教主夫妇突然
同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有一晚
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之中出来。”
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
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
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上前责问。韩夫人道:‘我已犯了本
教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然
只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甚么,她说她不愿撒谎,却
也不原吐露真相;问她阳教主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
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
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
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哪
知黛绮丝说道:‘阳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
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教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
疑心多半与阳教主夫妇失踪之事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
明顶圣火厅中,群豪说得僵了,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
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例出明教之人,
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
“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
位,事情越来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顶,自创天鹰
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
年前王盘山天鹰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
冲着屠龙宝刀,二来也为了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
二哥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开明教之后,未必能成甚么气候。
唉,今日思之,却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
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敏说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
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
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
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
妇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说道:
“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
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
赵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
陋?那又不是脸上有甚么毁损。”谢逊道:“猜想她必是用甚
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内心有
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哪知到
头来还是无法逃过。”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该说的。但我
盼望你们回灵蛇岛去救她,却是非说不可了。”赵敏惊道:
“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
谢逊不答,自行叙述往事:“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
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
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
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
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
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后,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
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
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
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他说到这里,赵敏失声道:“难道那韩夫人便是总教三圣
女之一?”
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实
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
她在碧水寒潭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自
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她知总教总有一日会遣人前
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
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总教失落日久,
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隐隐约约觉得有甚么事情颇为不
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
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此
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赵敏插嘴道:“啊,我知道
啦。韩夫人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
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谢逊道:“赵姑娘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
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
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
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
谢逊思索片刻,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
可有甚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
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的小小不
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
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服丧。他们要选立
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的
怪异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敏笑道:“你
笨死啦。韩夫人是假装的。她要掩饰自己身分,自不能露出
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