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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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是先坏了规矩,
那“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
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
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
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
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
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
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
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
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
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
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
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
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
兵刃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
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
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
似是布成了阵势。
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二妹要刀
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
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
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
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
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
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
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
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
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
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
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
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
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
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
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
地。
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
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
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
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
“奔雷手!”
胡斐大喜,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
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
声飒然,已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
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
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
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
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
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
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
敌之面。
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
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
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
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
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
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
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
中,却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
道:“原来是你!”
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
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
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
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
是友是敌。
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
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
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
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
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
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
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
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
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
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
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
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
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
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
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
胡斐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
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
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
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
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
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
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
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
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
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
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
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
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
呢。”
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
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
……”
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
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
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
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
当下赵半山拉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
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
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
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
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
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
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
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
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
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
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
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
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
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
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
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
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
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
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
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
少年英雄?”
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
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
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
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
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
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
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
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
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
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
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
身子。
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
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
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这
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
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
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
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
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
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
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
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
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
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
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
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
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
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
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
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
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
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
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
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
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
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
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
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
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
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
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
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
花的一对双生儿子。
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
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
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
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
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
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
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
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
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
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
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
笑。”
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
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
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
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
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
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
福康安一剑刺死。
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
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
还难以全身而退。”
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
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
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
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
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
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
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
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
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
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锺
……”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
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
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
声道:“正是!”
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
谁也笑不出来。
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
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
……”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
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
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
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了。
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
外。
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
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
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
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