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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金庸合集-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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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
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
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
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

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
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
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
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
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
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
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
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
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
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
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
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
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
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
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
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
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

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
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
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
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
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
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复帮主,
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
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
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
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
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
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
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堂
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
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
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
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
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天地会,会
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
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
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
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
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便
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
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
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
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
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
“来,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
全无裨益。只须将军哪一日乘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
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
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
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
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
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
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
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
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
“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
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

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
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
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
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
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
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
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
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
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按:
《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
语说:“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
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
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
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
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
亦借列焉。未机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
力为孝廉奏辩得免。”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
裨官皆所未载。)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
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
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
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
“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

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
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
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
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
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
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
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
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
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
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
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
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
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决
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
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
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
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
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

如何,这几人竟会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
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
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
却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
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
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
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
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
何,只怪自己单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
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
头太大,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
们,哈哈!”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
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
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
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是,
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
愁升官发财。”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
凭我们四个,哪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
这等福份。”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
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
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
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
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
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
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
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
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
塌了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
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哪里
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
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
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
“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
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
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
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
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
九月廿二日。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狱。
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我的一位祖
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
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
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
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
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
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
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
狱中,家属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
六年。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
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
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
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
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
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关帝庙,庙联是:“荒村
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
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其实首题是
《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
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
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
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廷行走,后授内
阁学士,见其语言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今
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料其
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
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
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
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拿问,交
三法司严审定拟。”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
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
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
查慎行的一句诗“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
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
嗣韩是榜眼,侄儿查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儿
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
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
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
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
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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