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3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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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绉绉的官腔十
足,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
应恤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音。这
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段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
销金窝里享福了。此后数日之中,总督、巡抚设宴,布政司、
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
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
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
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韦小宝
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
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皇帝也难以祐护。心想
只好等定了下来,悄悄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后命亲
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
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见风声不对,立刻快马
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
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官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日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
尘。吴之荣从道台那里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
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是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
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于逢迎,早于数日之前,便在芍
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
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
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
饮宴其间,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
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哪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
花棚,第一句便问:“怎么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里和
尚搭来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这里施饭给饿鬼吃。”
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还
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只得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里布
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
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
江总督与韦小宝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
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
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
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便
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数千株芍
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韦小宝却越看越生气,想
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之恨,登时便想将所有芍药尽数拔起
来烧了,只是须得想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巡抚马
佑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
淮扬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是正
黄旗满洲人,那巡抚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于是
乘机捧他一捧。
韦小宝正在想着禅智寺的僧人可恶,脱口而出:“扬州就
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颜是个乖觉而
有学识之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
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
“是啊,慕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慕天颜道:
“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扬州的吗?”韦小宝最
爱听故事,忙问:“甚么‘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慕天颜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间,
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穷……”韦小
宝心想:“原来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
“……在木兰院寄居。庙里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
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
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已散
去,饭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慕天颜
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
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迴黎饭后钟。’”
韦小宝问道:“‘迴黎’是甚么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
日,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下的功名富贵多不从
读书而来,也不以为奇。慕天颜道:“迴黎就是和尚了。”韦
小宝点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后来怎样?”
慕天颜道:“后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州,他
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
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只见墙上粘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
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在后面
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
小宝道:“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慕天颜道:
“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就算了。”韦
小宝心道:“倘若是我,哪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
可也没有这本事。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四下张望,隔座见王
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王将军,
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一面说,一
面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
“皇上选用名种好马,甚么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
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是不是?”康熙着意于蓄马,王进
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
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
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才的,自该上仰圣意。如把这里的
芍药花掘起来送去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皇上得知,必
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个个神色十分古怪,芍药花能壮马,倒是第
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
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
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名种芍
药要尽毁于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
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敬佩。这芍
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
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
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
派人将这里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一听,
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
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
很。”吴之荣大感荣幸,忙下座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布政司慕天颜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
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
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
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线,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
围’,乃是十分罕见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
围’的,日后会做宰相。”
韦小宝笑道:“哪有这么准?”慕天颜道:“这故事出于北
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
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
是这金带围了。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
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
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
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
慕天颜道:“那时在扬州有两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
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
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
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
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
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
这四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
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颜道:“那也不
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
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韦小宝听到“有勇
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
慕天颜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
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陈升之封秀国公。四位名臣不但都
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
早达,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
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韦小宝
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如慕大人金口,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
发财。”众官一齐站起,端起酒杯,说道:“恭贺韦大人加官
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干了一杯,心想:“这官儿既有
学问,又有口才,会说故事,讨人喜欢。要是叫他到北京办
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这人天生是马
屁大王,取个名儿叫慕天颜,摆明了想朝见皇上。”
慕天颜又道:“韩魏公后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人见了
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
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有两
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
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
西贼见之忙下跪’!”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
……”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
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
劳。”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世
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
西王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
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
我跟他一样!”
慕天颜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
了撤藩的意旨,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
略变,更是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
乃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前虽然
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
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臬,曾大破吐番兵四
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
兵。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哪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
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韦
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
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甚么也不知道,只因
母亲叫作韦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
大有来头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
己脸上贴金;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
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
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
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臬拉得上干系?”慕天
颜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
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这几
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
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
慕天颜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府高邮人,吴府尊跟平西
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甚
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熏天,他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
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该称王
爷为族叔。”
慕天颜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
金带围芍药,虽然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
得。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
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韦小宝道:
“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
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
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师京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
着他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
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
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
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慕天颜
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
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
官儿。”众官都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甚么?”
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
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
簪花》罢?”众官一齐赞赏。
韦小宝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
“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
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
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哪里便有这许多
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藩台还有些儿
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甚么也不像,将来戏文里的白
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
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
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
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
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
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准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
棚外环珮叮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
“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
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
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
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