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4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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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
人,将他二人换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
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
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
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
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
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为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
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
来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
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
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
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
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
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
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字,写来担保是不会错的,那
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有些儿
不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
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
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
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
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
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
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
马备轿,恭送出门。
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韦小宝吩
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
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
“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
生、吕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
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
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
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
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
坏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
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李力世,徐
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
三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
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
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
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兄弟解难。唉,当真是
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
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
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
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
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
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
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
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
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
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露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
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
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
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韦香主,你看此
事如何善后?”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里盘桓
几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
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如果狗官胆子大,吓他不死,一刀
砍了他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
只怕泄露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香主要杀他,总也得
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
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
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
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
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
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
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因此提议原
信照抄。但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
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
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甚么?
吴三桂写信给他,如果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
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
为甚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吏部、刑部两
位尚书,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
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
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
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
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
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
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
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
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平、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
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
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么,只道是甚
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
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
“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
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
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
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
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朱元璋,未
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
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
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
“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
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
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
兵的武人。”
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
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
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
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
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
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
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
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
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
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
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
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
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
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们
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
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
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
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
天川和高彦超从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里
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么有趣。江苏省
那些大官,好比马抚台、慕藩台,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
们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于这三位老先生
了。”正想到巡抚、布政司,亲兵来报,巡抚和布政司求见。
韦小宝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韦小宝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
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
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
文,交给布政司慕天颜,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慕
天颜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内容,说道:“大人,
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
兵造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
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
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
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甚
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
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马佑和慕天颜虽听
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吴
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
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
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
“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
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
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
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
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
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
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么
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
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大人造反。他
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么,要他说得明
白些。他老是抛书袋,甚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
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
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
成练达,也不说穿。哪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
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
傻。
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
小宝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事。哼,他小小
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
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马佑道:“是,
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
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
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
了来同一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
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
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
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
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
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
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
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
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
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
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
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
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
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
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
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
……”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
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
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
了朱元璋、刘伯温甚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
甚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甚
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
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
伯爵甚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
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
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
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
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
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
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
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
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