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5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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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
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
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
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
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
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
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
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
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
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
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
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
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
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
来,却不抬头。
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
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
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
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
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
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
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
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
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
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
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
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
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
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
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
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
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
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
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
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
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
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
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
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
“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
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
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
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
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
W四未知数)。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
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
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
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
“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
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
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
点不易罢啦!”
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
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
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
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
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
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
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
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
九宫之图。
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
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
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罢,以十六字依
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
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
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
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
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
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
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
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
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
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
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
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
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
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
声音极是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
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
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
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
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
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
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
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
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
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
就不说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
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
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
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
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
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
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
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
“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
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
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
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
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
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
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
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
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
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
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
“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
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
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
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
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
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
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
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
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
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
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
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
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
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
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
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
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
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
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
已不可分辨。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
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
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
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
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
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
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
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
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
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
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
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
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
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
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
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
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
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
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
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
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
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
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
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
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
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
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
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
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
么?”
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
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
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
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
“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
“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
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
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
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
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
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
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
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
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
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
足见内功深湛之极。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
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
“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
“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
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
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
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
……”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
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
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
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
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
又不知说甚么话好。
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
“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
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
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
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
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
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不知是谁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