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5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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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他愈来愈是惊疑,提
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是血。血迹已变紫黑,但
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转马身细细审
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难道是
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
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
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
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
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
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她又在地下寻到了
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
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
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
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
在坟墓周围察看,只见墓左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
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
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
眼见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两人更
是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
暗,却隐约可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
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
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
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
黄蓉拿着断秤,双手只是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
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
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
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
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
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
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在墓道顶上结结
实实的撞了一头,这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
叫得一声苦,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
火折却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
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
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
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
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了一
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
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
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
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
他身子,只听得玎玎琤琤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
了一地。
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
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
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
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
只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
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
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
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
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
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
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
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轻的道:“我那日见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
终是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
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
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黄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画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甚么东西,
走近瞧时,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靖,
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
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
后。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着剑柄。韩宝驹半身伏在
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
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
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
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
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
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
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
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
心中忽然一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
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
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
怪留在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
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墓门,
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
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
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
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
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
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
截,却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
晌,方才定神,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
个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
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
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
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
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
泄,定致重伤。哪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的瞪视着
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
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
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
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
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
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
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
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父吗?”黄蓉道:“对,先
葬了师父。”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着。黄
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
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使了十成力,
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
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
腰间拔出生金发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只见石
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折
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
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
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
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
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
断碑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
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
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
了全金发的尸体走出。
他放下尸体,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
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去,只见他一脸虔诚爱
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于爱我。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
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
剑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
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
如发疯。
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居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
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
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
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
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
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
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珠玉珍饰一
件件的取了出来,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取到最后,却
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
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过信人
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
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可与王重阳
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
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
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
负荆于岛主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
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
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
这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
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
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
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了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
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
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
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
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呆呆的想了一阵,折起纸笺要待放入怀中,忽见纸背
还写得有字,忙翻过来,心中怦的一跳,只见歪歪斜斜的写
合
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备门……”最后一字只写了三笔,想
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
二师父叫大家防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顺手把纸笺捏
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你满腔好心,却
全教黄老邪看成恶意了。”手一松,纸团跌在地下,俯身又去
抱朱聪的尸身。
黄蓉当他观看纸笺之时,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知纸上
必有重大关键,见纸团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
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
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
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
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
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
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
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
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吁的
一声,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
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
道:“二师父,三师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
柔和,却仍是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过了半
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
往坟墓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
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
开她身子,双手用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琤之声
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
“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木然瞪视,也
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只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
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越来越是担
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
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是
站在师父的坟边。
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
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
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黄
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
桃花岛上的东西。”
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
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
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
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大
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
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声呼叫。
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
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
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
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