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6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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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理宗嘉熙四年(一二四○年),其实他算迟了六十年,应当
是宋孝宗淳熙七年庚子(一一八○年)。原因在于宋濂没有详
细查过大理国的历史,不知道大理国盛德五年庚子是一一八
○年,而不是六十年之后的庚子。另有一个证据,画上题明
为利贞皇帝画,利贞皇帝就是一灯大师段智兴(一灯大师的
法名和故事是我杜撰的),他在位时共有利贞、盛德、嘉会、
元亨、安定、亨时(据罗振王《重校订纪元编》。《南诏野
史》中无“亨时”年号)六个年号。宋濂所说的庚子年(宋
理宗嘉熙四年),在大理国是孝义帝段祥兴(段智兴的孙子)
在位,那是道隆二年。
此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该馆出版物中的说明根据宋
濂的考证而写,将来似可改正。
宋濂是明初有大名的学者,朱元璋的皇太子的老师,号
称明朝开国文臣之首。但明人治学粗疏,宋濂奉皇帝之命主
持修《元史》,六个月就编好了,第二年皇帝得到新的资料,
命他续修,又只六个月就马马虎虎的完成,所以《元史》是
中国正史中质素最差者之一。比之《明史》从康熙十七年修
到乾隆四年,历六十年而始成书,草率与严谨相去极远,无
怪后人要另作《新元史》代替。单是从宋濂题画、随手一挥
便相差六十年一事,他可想得到《元史》中的错误百出。但
宋濂为人忠直有气节,决不拍朱元璋的马屁,做人的品格是
很高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金庸全集之《神雕侠侣》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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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
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嬉笑,荡舟采莲。她们
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
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
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
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
远,余意不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蜜
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人,或是里巷小民,
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
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
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
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
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
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
“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
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
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
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
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
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
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
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
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
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
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
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
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
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
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里
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
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
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
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径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
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篷便大嚼起来。
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
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
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
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
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
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
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
天说道:“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
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
双扁扁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
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
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
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后走
入了桑树丛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
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
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
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
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哪里理她,反而走得
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
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
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
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
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涨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
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
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
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
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
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
到哪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
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
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
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
道:“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
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
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
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心,又为甚么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
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
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
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
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
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
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汩汩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
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么?”
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
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
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
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
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
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
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
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
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
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
“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
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
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
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是
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
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
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项子。陆无双见他二
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
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
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
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
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
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
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认
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
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
“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
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
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
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
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他……
这小畜生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
仍是带着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
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
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
语气渐转柔和,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
“我给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哪里,忽然忘记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
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
公公不好。给你赔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
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
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
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纵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
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
座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
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
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
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
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
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
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
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
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
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
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
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
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
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
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
右首那株大槐树只踢的不住摇晃,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
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哪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
株槐树用力摇晃,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哪
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
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了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
声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
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
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
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
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
大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
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
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少
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
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
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哪里去?”左掌随着
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
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
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
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