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第6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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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
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
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
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
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
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
“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
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
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
娘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
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急,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
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
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
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分,自不能有何逾分的言行,
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
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
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了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
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然后来与靖蓉
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
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
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
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
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晃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
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
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
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
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
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
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
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
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
去!”向着来路模索回去。
哪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
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
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
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静夜中哪里有人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
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
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
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但猫头魔还是不住啼鸣,他
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按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
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
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
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
视,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
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
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
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
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魔敛翅飞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
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
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
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
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
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
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
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
“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
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
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
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
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
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
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
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
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扁了
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
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
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
发足便可追上,哪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
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
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
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
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
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
“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
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
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
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英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么事?
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
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
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
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
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
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
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
鼻旁“闻香穴”按了几按。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按,
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
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
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
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
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
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武修文道:“我姓
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哪里来的?你爹
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
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
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
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哪里、自己在黑夜中迷
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的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
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
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
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
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
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
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
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
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
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
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赤
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赤练
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
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
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
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
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
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
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
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
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
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
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
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
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
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赔上一条老命,但想
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
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
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
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
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
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
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
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
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
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
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
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
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
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
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
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
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
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己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
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
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
连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
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
愿他从此转性,不再糊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
“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
吊胆的等着,没的折磨了自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
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
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
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
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
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
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
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
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
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
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
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
“阿根退开!”却哪里还来得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
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
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
“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
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
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
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
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
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
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唉,
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
道:“谁要你饶?”挥刀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
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
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
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
“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
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
持铁杖的跋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
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
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
径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
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
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